程蝶衣突然一反常态,不仅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反而笑得有些明艳。只听他柔声说道:“师哥,你从小就很照顾小豆子,我真的很谢谢你。”拿起一把蒲扇轻轻给段小楼扇起风来,他接着说道:“但是,你能想到的事,我能没有想过吗?”
段小楼被他这坦然的态度弄得有些莫名其妙,眼睛紧紧地盯着程蝶衣,“你想过你还……”
程蝶衣打断了段小楼的话,“我不仅想过,我还想的更多。师哥,想必你也能察觉到,我一直以来喜欢的人是你。”
段小楼有些不自在地不敢对上程蝶衣明亮的眼神,只是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但是你和菊仙小姐定了婚,我从不是那种勉强的人……虽然你们这几年因为打仗一直都没有正式成亲,但是你已经是她的男人了。纵然我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多年,我不接受也接受了。”程蝶衣从未有这么坦然过,和宋濂差点生死离别再到误会解除,让他相通了很多事,他笑了笑,“敏之在很早以前就开始照顾我,因为他对我太好了,一开始我一直是保持着受宠若惊的感觉。呵呵,是啊,这样一个人为什么独独要对我好呢,这个问题我到现在也没弄清楚。”
“不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又何必把许多事情弄得黑白分明。到后来,我对这种好习惯了,也有些混乱……现在好了,但是今后我们肯定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其他的我都不去想,我只是相信他,这就够了。”程蝶衣像是回忆着什么说道。
段小楼迟疑着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你就是黑白分得太清才会疯魔了……”他越说到最后声音越是低下来。
程蝶衣自然是一字不拉地听见了,他笑笑:“恩。也不只是谁哄着我唱了那句‘我本是女娇娥,不是男儿郎’。其实元宵节那天遇见你,我就已经想明白了,人不能只活在戏里……我想过很多次,如果我真的是女儿身,那你一定不会舍近求远去找你那个菊仙小姐了。”
段小楼被他这么坦诚弄得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摸着后脑勺,不知说些什么。但他心底里知道,程蝶衣说的是大实话……
“其实,我一开始也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但是敏之并没有让我这样消极下去。如果没有他的话,我如今肯定不知在哪个烟馆混沌度日。所以我相信他,就算我们都是男人,也不妨碍我们互相欢喜。我相信他,可以跟我一辈子在一起。”这样的程蝶衣叫段小楼觉得吃惊,“师哥累了,还是小憩一会吧。菊仙小姐……到了的话,我会叫你的。”
段小楼看着程蝶衣变得不一样的背影出了房间合上房门,叹了一口气。自己,应该错过了什么吧,从前的时光回不去了。
菊仙接到了消息,喜极而泣。天知道她自从得知段小楼被日本人抓走之后东奔西走求了多少人,但那些人都或是无能为力或是不想插手。如今天降喜闻,叫她有些憔悴的面容终于焕发了一点光彩。心里更加对宋濂和程蝶衣感激地无以复加,不管过去如何,他们好歹是从日本人手里救下了自己的男人!
当她跟着宋濂紧赶慢赶来到那个小院,看到了睡着的段小楼,这么多天已经流干了的眼泪还是止不住漫出眼眶。还好,小楼没事……
段小楼被一颗眼泪砸在脸上,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菊仙?……”
菊仙一见他醒了,一边流泪一边猛地抱住了段小楼,“你这个冤家!!可真是急死我了!!”
段小楼看到抱着他痛苦的菊仙,心里也觉得唏嘘。临到头,也只有自己的女人和师弟才会在乎自己的死活,“好了,我这不是没事嘛……别哭了,在哭就不漂亮了。”
菊仙用手拼命抹着流得疯狂地泪水,破涕为笑,说道:“我漂不漂亮都赖定你了!”
“嗯。不然怎么办呢,我只能娶了你了。”段小楼帮菊仙擦着眼泪,一如既往痞痞地笑着说道。
“娶我?!你是说?……”菊仙听到这个字眼一下子楞住了。
段小楼知道自己这些年让菊仙跟着自己一直也没有个名分,实在是委屈她了,说道:“咱们要好好办,认识的人都请来。我要让你风风光光地进我老段家的门儿!”
菊仙眼泪流的更加厉害。自从和小楼定了亲,他从来没有提过正式成亲的事儿。她一直想着自己身份和良家女不一样,小楼愿意这么做已经是不错了,因此也从没有说过。但是今天她的男人要和她正式成亲,要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有什么能比这个承诺让一个女人心动的呢?
菊仙哽咽着说:“嗯。咱们成亲!我要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咱们做点正经营生,太太平平地过咱们的小日子!”
段小楼拍着她的背,“对。咱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那你以后是一家之主了,可不能再这么鲁莽,咱们一家子都指望着你呢。行事要多想想!”菊仙接着说道。小楼这性子可让他放心不下……
段小楼说:“我不能保证你什么,但为了这咱们的好日子,我会尽力的……”
站在门口的程蝶衣身体仍是僵了僵,以为自己看开了,没想到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不自然和些许心酸。感受到宋濂在他背上安抚地拍了拍,程蝶衣轻轻关上了房门,朝着宋濂扬起了一个复杂的笑容。有酸楚,有无力,还有释然。
宋濂揽住他的肩膀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说道:“他们有他们的小日子,咱们也有咱们的。”
“你说这话我是很爱听,但我师哥说的不无道理。你能一辈子都跟我过,从一而终吗?”程蝶衣虽然在心底相信着宋濂,但从小的不稳定感让他始终需要对方给自己重复承诺。
宋濂坚定地说:“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程蝶衣就用手指挡住了宋濂的嘴唇,眼神明亮地让人无法直视:“脱口而出的只是情话,等一等,想清楚再说,决定好了才算是承诺。最好听的话先别说出口,如果兑现不了等于没说。别认错你的心意,因为我会当真。”
有些惊讶于程蝶衣成熟的想法,宋濂亲了亲程蝶衣的手指,说道:“好,以后我只做,不说。”
☆、婚礼
民国二十六年农历八月初四宜嫁娶 祭祀祈福 求嗣。
这一天,是段小楼和菊仙定亲数年之后正式成亲的日子。师哥大喜的日子,做师弟的如果不去帮忙,实在是说不过去。宋濂本是不想让程蝶衣去的,和那两个人掺和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儿。但程蝶衣却坚持要去,宋濂又对他一向心软,便也答应去捧段小楼的场。
自从日本兵营那件事情过后,还真没再有人找过段小楼和程蝶衣的茬,这大概也和他们上面北派南派之争有关。毕竟北派仍然当权,中国政府这边施加的压力和显示出来的决心让他们有些掣肘。
日方北派觉得皇军后方物资供给不足,如果贸然进攻,恐怕会有伤国本军本,主张在华北建立另一个伪满洲国,一边休养生息一边伺机而动;反之,南派的支持者却异常自负,觉得在这种势如破竹的情形下,就应该趁胜追击,一举拿下华东,还扬言称“三个月内灭亡中国。”
据军统方面的消息看,南派的声势一天比一天强大,就连日本天皇裕仁也隐隐支持着南派。所以,日本方面才会在后方辎重部队都没有到位的情况下,只凭前方部队就贸然进攻上海。也正是因为这种盲目自负和后勤不到位的情况,才导致一时受阻。
回到北平现在的情况,人们似乎基本已经习惯了日本人的存在。虽然时不时有中国学生和闹事工人被处以极刑,但对于平民百姓来说,除了有些惴惴不安之外,日子还是照常过。程蝶衣也回了龙凤楼戏园继续唱戏,只不过如今他虽已经与段小楼冰释前嫌,但心里总还有个疙瘩。再者,段小楼就要成亲了,菊仙也不愿意他再去唱戏,做那些个下九流的活计。如今的龙凤楼,霸王别姬已经如同过往云烟,只能靠程蝶衣的贵妃醉酒撑撑场面。
程蝶衣带着宋濂给他准备的几坛上好的花雕踏进了段小楼的院子,满目的正红让他眼睛看的直犯晕。在戏班子同僚的帮忙下,屋子里里外外布置一新,窗明几净。就连小院子里的那棵月桂,上面不仅也开满了星星点点的米黄色桂花,一阵阵地散发出香气,还被人挂了小巧的红灯笼,一个一个的垂着长长的流苏,着实好看。
段小楼正里里外外地忙着,瞥见程蝶衣来了,脸上扬起笑容,挤眉弄眼地说道:“师弟,你可算来了。今儿个你可得帮师哥挡挡酒,晚上咱可不能委屈了你嫂子不是?”
程蝶衣听他说这等荤话自然是有些不自在,况且他虽然说对段小楼已经是有妇之夫的这个认知心中释然了,但总还是有些心酸。当下只是笑了笑,并没有接话,“师哥,这是敏之和我的一点点小心意,至于这酒,就当给客人们尝尝鲜。”说罢从袖口里取出了一个红布包,打开之后是一对足金的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