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了一口气,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田代皖一郎身上的重点部位,看向宋濂说道:“那这样吧。本来那个段小楼对皇军不敬,我是想要枭首示众的。如果,您发誓不把在这里发生的事透露一丝一毫,我也就勉为其难放过这个戏子,概不追究,如何?”
只是这样?那以后也大可以找个由头随便处置了。宋濂轻蔑地一笑,说道:“香月将军想得太简单了。看来您毫无诚意,告辞!”
“等等!那你开条件!”香月清司知道自己现在已经落入下风,但他只能咬牙含恨,谁叫上面已经答应要放过宋濂了呢。况且那人手里还有田代皖君的把柄……
宋濂停住了脚步,说道:“不再找段小楼和程蝶衣的麻烦。”
要抓这两个人引宋濂出来本来就不是香月清司的主意,此时这个不痛不痒的要求倒也没让他为难,便干脆地答应了。
当宋濂有些艰难地拖着段小楼沉的要命的身子走出兵营的时候,一大群学生凑了上来。年轻的臂膀扶住宋濂和段小楼。宋濂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好不到哪里去,脚步虚浮,嘴巴上还有一个被田代皖一郎咬破的伤口,倒像是在里面吃了苦头。他朝着那群学生和工人笑了笑,说道:“多谢大家,没有你们,我宋濂今天不知道能不能走出来。拜托,帮我和段先生叫辆车。”
“车来了,车来了!让让!”靠宋濂很近的一个男生飞快地挤出人群找了两辆人力车,人群给他让出一条窄窄的路,让那两辆车得以通行。宋濂把还昏昏沉沉的段小楼扶上了车,自己也被托着上了另一辆。对人力车夫报了小院的地址,他转过头提高了嗓子说道:“大家快些散了回家吧,这里不安全。再次多谢大家仗义相助!”
宋濂坐在人力车上任凭夏日燥热的风吹在自己脸上,闭上眼。他还没有想好一会该怎么面对程蝶衣。阳光顺着他光洁的额头和高挺的鼻梁蔓延而下,眼下因为睫毛留下一片阴影。这次的事情,让他有些心冷。他在想,当初自己喜欢上程蝶衣的原因是什么。
是因为少年纯白如雪、清澈如水的眼神?
是因为月色下朦胧迷离的那段贵妃醉酒?
是他在戏台上旋转摇曳的迷人身姿?
是他年少时心酸痛苦的种种记忆?
还是花灯闪耀下他幸福快乐的满足神情?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被融在了一起,说不清,道不明。一开始也许只是不想让那个少年染上笔墨,后来似乎有什么一直积压在心里逐渐发酵升华。不知从时开始,他已经把程蝶衣当成了自己心的一部分,如果说之前一直都只是喜欢和维护。那么这次君越冒着危险从上海回到受伤的自己身边,让他下定决心再不会放手。
君越给了他一个错觉,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独一无二的那一个。但显然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君越的偏执。
有些没有耐心了……宋濂皱着眉揉了揉发酸的鼻梁,撩起眼皮目光射在前方段小楼的后背上。
不管如何,君越如此应该可以放心了吧。
不多时,人力车就在小院的门口停住了,宋濂晃了晃还有些浑浑的头。秋明听到了声音,叫了程蝶衣一起快步走到院门
程蝶衣第一眼就看到了宋濂的身影。不知为何,宋濂看上去虽然比师哥好上许多,但浑身那种疲倦的感觉让他觉得有点心慌。当下也不管冲过去抱住了宋濂,把头埋在那人的胸膛。
宋濂愣了一愣,他以为,君越更关心的应该是他的师哥不是吗……
但是那个鲜活的身体如今就在自己的怀里,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他的倦意和不悦一扫而空,抬起手臂回抱住了程蝶衣,亲吻了怀中人的额头。程蝶衣感觉到宋濂一如既往的温柔,手臂收得更紧了。
“对不起!”
“对不起!”
两个人同时开口,诧异地听到对方和自己异口同声,不禁对视着笑出了声。两人顿时觉得自己简直是傻透了,因为一点点事情就吵了架。
“我只是不想让你去冒险……”
“我只是不想让你去冒险……”
两个人再次异口同声地说了同一句话。是啊,宋濂不让程蝶衣出去,其目的是怕程蝶衣做傻事。程蝶衣打算自己去解决,其目的也是不想让宋濂被日本人查出踪迹。两人都是为对方考虑,都以为自己这么做对彼此最好,却忽略了对方的感受。
相视一笑,程蝶衣看了一眼从清醒之后一直瞪大眼睛看着他和宋濂拥抱的段小楼。拉了拉宋濂的衣袖,说道:“敏之,给师哥找个大夫看看,然后就让菊仙小姐来接师哥回去吧。”
宋濂挑了挑眉,这倒有些意外之喜的意思。君越居然让菊仙来接段小楼回家,而不是干脆放在自己身边。他的背被轻轻拍了拍,只见程蝶衣朝他笑着,笑容就像多年前一样干净清秀,那张红艳艳的嘴巴轻轻启开,“做什么这副表情,师哥已经是成了家的人了。留在咱们家里不太合适……”
咱们家……这个词从程蝶衣的嘴巴里说出来,让宋濂有一种顿时世界开满了鲜花的感觉。这个令人心醉的字眼让他多天的气恼和无力消除一空,也露出了一个爽朗俊逸的微笑,说道:“都听你的。”
程蝶衣也不顾其他在场的两人,看到宋濂回来,感受到宋濂对他的心意并无改变,他真的从没有这么庆幸过。踮起脚尖,朝着宋濂的嘴唇亲了一口。
“嘶……”宋濂吃惊,吃痛,然后被幸福感淹没。
程蝶衣听到他的嘶声,其实宋濂刚进门,他就注意到了那人嘴唇上那个伤口。心里沉了沉,他自小在戏班里长大,能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怪了。
宋濂知道程蝶衣又在胡思乱想了,抬起那人这些天变得有些尖尖的下巴,肯定地说道:“那只是被狗咬了一口,不要放在心里。”
“嗯!”敏之的眼神一如既往地肯定,没有一丝闪烁。程蝶衣朝他笑了笑,他的信任只给敏之一个人,这个人绝对不会欺骗自己。
段小楼看着这两个人这般旁若无人,心气儿又开始不顺。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是被宋濂救回来了,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如今,蝶衣也叫他给握在手里了!当着人面就腻歪起来,断袖分桃,简直有伤风化!
“行了您二位……不是说要给我找个大夫吗!”
☆、释然
程蝶衣听到段小楼出声,脸色微微有些不太自然。他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和师哥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同台唱过戏了。除了自己有空每天会吊吊嗓子偶尔唱几句,戏班竟是很久都不曾出入了。眼前的男人,让他一瞬间有些陌生,无法和当年的小石头师哥重叠。
有什么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他上前两步,说道:“秋副官,拜托你去请个大夫吧。”秋明在宋濂的点头之下,撤了扶着段小楼的手,出了院门。
程蝶衣自然地走过去,也不看段小楼,只是扶着他说道:“师哥,慢点走。我扶你去里屋休息一下。”
段小楼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人家宋濂毕竟是把他从日本人的手里救了出来,这样似乎有些不太好。他虽然为人鲁莽冲动,还可能有点自恃过高,但也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想到这儿,段小楼朝着宋濂点了点头,便跟着程蝶衣回屋里去了。
宋濂既然得了特赦,又趁着他此刻心情极好,便也挤出一个微笑。如今小院只有他们三个人,没有人手。秋明出去找大夫了,对菊仙君越心里也总有个疙瘩,他知道去请菊仙的事也只能自己去,想了想便说道:“君越你好生照顾段老板,我去把菊仙小姐请来。”
段小楼看着那个忙着给自己倒茶铺榻的程蝶衣,心里有些复杂。他们有多久么见了,仿佛自从日本狗进城之后,就没有再见过。蝶衣,好像变得不一样了。少了些柔弱和忧愁,多了些坚强和肯定。这些,都是宋濂带给她的变化吗……
话到嘴边几次说不出口,段小楼最终还是狠狠心决定再劝说一次。两个男人,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蝶衣,别忙了。来,坐到师哥这里,我有话跟你说。”段小楼招了招手说道。
程蝶衣面对段小楼还是有些不自然,低垂着眉眼,问道:“什么事,师哥你说吧。”
“宋将军他对你可好?”段小楼酝酿了半天吐出了这几个字。
程蝶衣温柔地笑了笑,说道:“他对我很好。”
程蝶衣只要表现出一点点不好的样子,段小楼都知道自己该怎么继续说。但是“很好”这两个字眼一出口,他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他顿了顿,“师弟,下面的话,师哥都是为了你好,你听了不要生气。你和宋将军……两个人身份天壤之别,虽然你们时间不短,但是也难说……退一万步讲,你们两个都是男人,不能,不能生儿育女,也不可能一直走到最后。你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