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蝶衣也听宋濂提起过,他家老宅就在南京,家中母亲已经不再,只有父亲和几个奶奶。上面有一个同胞的姐姐,就是那个高傲的宋大小姐,底下还有两个奶奶生的庶出妹妹。中国人自古以来都有根这一说,已经到了要舍弃根基所在的地步,那情形必定是不妙的。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会有危险吗?”
“危险倒也不至于,信里说是会跟着校长的飞机去。只是,这么快就已经打到家门口,如今却要抛下一城百姓逃走……若是日本人真的打到了南京,却没有达到让政府投降的目的,一定会迁怒于平民。更何况他们已经深入内陆,后方补给肯定跟不上,抢掠是免不了的,更没有粮食来养俘虏……只怕一城百姓都……”宋濂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程蝶衣一惊,日本人进了北平,除了暗地里有些活动,面上还是没有太招摇。最近虽然行事狠辣了些杀了好些个反日的,但也没对北平城里的日子造成太大影响。“你是说……他们很可能会,屠城?……”
“屠城”二字,戏文里不是没有。只是这两个字唱起来太容易,他虽并没有经历过,但也能感受到这两个字带来的冰冷质感。
只听宋濂又迟疑地说道:“还有……你看看吧。”说罢把信递给了程蝶衣。
心下有些不安地接过那封信,写信人笔迹潦草,还有好些地方被涂了黑色墨团,好像情绪有些不能控制……他看到最后几句的时候,白皙的手指不禁紧了紧。
字迹虽有些难以认清,但意思不会有差错。“敏之吾儿,为父老矣,唯望儿女孙甥承欢绕膝、你平安康健,再无他矣!”宋老爷子这是要宋濂快些离开北平这是非之地,与家人团聚,娶妻生子。
是啊,敏之可是宋家唯一的儿子,不可能逃避传宗接代的任务……如今敏之已经是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瞳孔微缩,按捺住心中的紧张,连一个微笑都挤不出来,重新看向宋濂,说道:“你想要娶妻生子?……”
宋濂倒愣了楞,有些哭笑不得,说道:“你想哪去了,完全不是这一茬。”
程蝶衣虽然心里放松了一些,但目光还是紧盯着宋濂的神情,说道:“你父亲不是说希望孙儿绕膝承欢膝下么。如果不是,那你在苦恼什么?”
宋濂知道程蝶衣又在胡思乱想了,说道:“他的这个要求只怕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兑现了。我只是在想你的问题。”
“我?”程蝶衣问道。
宋濂点点头,说道:“如果我去重庆的话,你怎么办……”
被问到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坐直了身子回答道:“我也要去。”
宋濂有些惊讶地撩了撩眼皮,有些不确定地说道:“你确定要跟我去?除了去过上海,你打小就没出过这紫禁城。况且这次去了重庆,就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的戏,还唱不唱了?你的师哥,你的师父,你所有认识的人都不知道何年何月能再相见。如果需要你抛下这些曾经的一切,我情愿和你还是住在北平。”
“不,我愿意随你去重庆。”程蝶衣肯定地说。咬字极其清楚,语气中决不改变的决定直直传递给了宋濂。
他懂宋濂说的每一句话,在北平的结束,何尝又不是一种新的开始?戏到哪里都是唱,就算离开了热土,他程蝶衣也有这个自信。他愿意,抛下一切跟着宋濂,不论天涯海角,有敏之的地方才是家。
不可能不动容!那双闪动着坚定的深褐色眼眸所传达的信息,那种相随天涯的决定,让宋濂的心狠狠地跳动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此刻的表情一定傻得可以,那种鼻梁里面的酸意和胸腔里翻腾的喜悦是怎么回事。他忍不住背过身子,努力平复下激动,微颤着声音说道:“好。”
没有再多什么语言,程蝶衣自然可以感觉到宋濂的情绪。他重新拿起头面,静静地擦拭起来,唇边也带着一丝微笑。
宋濂是很高兴程蝶衣愿意跟他一起走,他心里不由自主地想,这是不是意味着君越已经把自己当做了唯一的那个人。不,应该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但是,离那里似乎已经不远了。这个认知让他觉得混上上下都透着舒畅。
只是,虽然已经决定一起去重庆,有一个最大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到了重庆和家里汇合之后,君越又该以什么身份被介绍。宋濂并不想委屈了他,更不想让宅子那些个龌龊事儿阴毒人伤害到他。他回过头问道:“君越,去了重庆就不免要遇上我家里那一大帮子人,你有什么打算?”
程蝶衣挑了挑眉,那个姿态竟是越来越像宋濂,“还能有什么打算,就说我是你的朋友呗。”
“咱们这关系,算是朋友?”宋濂也挑着凤眼,戏谑地说。
“怎么着,不是朋友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一丝妖冶的神情从那人的脸上弥漫,红唇吐出的字眼让宋濂浑身一紧。
宋濂被他这一眼弄得浑身不得劲,走过去抱住了就是朝着那张嘴巴亲了一大口。程蝶衣用手指挡住了他的嘴唇,故意说道:“既然是朋友,这恐怕不太好吧~”
嗬!宋濂忍不住笑出声,方才的沉重此刻也抛到脑后,说道:“别的没学会,捉弄人倒是学会了。咱们俩自然有更深一层的关系。用个新潮的词说,这叫恋人。”说完便在程蝶衣白皙的手指上舔了一口,满意地看到那人蜷缩起了手指,不由分说吻住了。
程蝶衣自然也听说过这个词儿。恋人,可望不可求的事在宋濂这儿怎么就这么顺理成章。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只要两个人一条心,就算前路再难也没有什么不能克服。
动情一吻之后,他抬起头跟宋濂说道:“既然已经决定去了,有好些事情需要准备。而且,我也得跟师傅师哥还有戏班子里的人说一声,总不能不告而别。”
宋濂一下一下吻着他的脸颊,咧开嘴巴,说道:“可不是。一声不响他们指定以为我把你给祸害地吃了。”
两人商定之后,在自家小院里摆了一桌酒,请来了程蝶衣的一些熟人。如今这兵荒马乱的,也谈不上能吃得多好,不过是一些家常菜罢了。院子里又只有他们三个人,做饭这个任务不可避免地落在了烧得一手好菜的程蝶衣身上。秋明只是在军队里受过一些基本的训练,烧出来的东西只能图个饱,好吃也可谈不上,所以也只能忙着摆放碗筷,顺带做些白案活计。宋濂本想给他们搭把手,无奈在摔了两个碗之后被程蝶衣从厨房里撵了出来。
自己真是找到了一个宝贝!宋濂眯着凤眼看到那一盘盘菜端上桌子,想捻一个热腾腾的酒香肉丸吃,刚刚伸出的手就被围着围裙的程蝶衣狠狠地拍了一下。只见那人蹬着圆圆的杏眼,说道:“不准偷吃,客人还没来呢!你要是敢动一个试试!”
☆、动身
“我就吃一个……做出来了不就是给人吃的嘛,吃一个人家也看不出来啊。”宋濂说道。
程蝶衣完全不吃他这套,抬了抬下巴说道:“开席了才能吃,你现在动一口试试。”说完就甩脑袋回了厨房,也不管宋濂是什么表情。
“好香的肉丸子!”门口传来了熟悉的男声,宋濂转过头去,嘴角抬了抬,说道:“段老板,你来了。”
“宋将军,上次来也没好好看看,您这小院收拾得真真儿好!”已嫁作新妇的菊仙跟在段小楼旁边,脸上洋溢的微笑透露出一丝幸福。
段小楼似乎也变得柔和了一些,说道:“是不错。嗬,喝着咱们还是头一个来的。”
宋濂只是笑笑,“两位快入座吧,其他人也快来了。今儿个段老板一定得喝得尽兴才是。”
“哈哈,那是自然了。”段小楼也爽朗一笑回答道。
从前的剑拔弩张到如今的一团和气,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奇妙。思及过往的一切,回头看看都觉得有些可笑。
“师哥,嫂子,你们来了。”程蝶衣端了一盘糯米鸡走出来,脸上的笑容柔柔的。
菊仙和段小楼都被那声自然的“嫂子”怔了一下。是啊,寻常人的师弟,早就该这么叫了。这声嫂子说出了口,也许才真正代表蝶衣已经放下了,也承认了菊仙。
菊仙也是个妙人,既然程蝶衣对自己没有了以前的那种敌意,她也乐得跟人打好关系。当下卷卷袖口就跟着程蝶衣去厨房帮忙去了。不多时,关师傅还有那坤带着一些个熟人都来了。宋濂在前院儿安排他们入座,等菜都齐了就开席。
当程蝶衣端着最后一道菜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宋濂走过去给他解了围裙,说道:“君越,人都到齐了,咱们开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