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的书房里,摆设和装饰都极为简洁,然而却并不朴实,低调而奢华。一套金丝楠木的书桌书椅藏书阁博古架,上面均有精致的隽秀雕花,书桌上的青花瓷缠枝纹笔洗更是雅致精美,一看便价值不菲。
书架上的书籍名目繁多均是纤尘不染,看起来当是平日里主人家便打理的极为细致。与那博古架上的几个精致古物摆设相映成趣,倒是极有深韵。
书桌后的正墙上是一副水墨雪竹图,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却也枝叶倒悬、笔触苍劲、瘦石嶙峋,与其他文雅的装饰多有不同,却是暗隐风骨。
林微等了不到半盏茶的时辰,那林海已是换了常服走了进来,林微便起身重新施礼,改口道:“侄儿林微拜见伯父。”
林海深吸一口气,盯着林微上上下下打量半晌,才终于应了一声入了座。林家旁支本就没的几家,因着林海经年岁长却一直无子,虽不曾与人提过,心里却也别有一番思量,所以暗地里也多有联络过的,却从来不曾听说过谁家有这般大小的一个男孩。况且此子行止得当气度不凡,实非庸俗之子,若是曾经见过的他也必不会忘记,是以心下极为讶异。而让他更为震惊的,却是林微那句“青田玉祖传玉佩”,能有这等巧合之事?
待得小厮上了茶掩门而去,林海开口便直言问道:“你父亲是何名讳?”
林微心下只觉得纳闷,看着这林海也是个沉敛细致的性子,竟然不先让他坐了,更别说来一杯茶了,不过面上却不带出来,只道:“家父过世极早,想来伯父必是知道家祖的名讳,我祖父姓林名昌字子明,曾任江西提刑按察使,后赐爵忠毅伯,卒于任上。听母亲说,祖父当年却是极得先帝青眼的。”
话至此,林海已是听得分明了,沉默片刻才问道:“你的玉佩何以被偷?”
林微微微低头,实话答道:“侄儿惭愧,实在不是被偷,而是侄儿当了,如今还在姑苏扬子街东头的那家当铺里呢。”林微至此才把这几日的经历简略的叙说了一遍,拽拽身上的衣服自嘲般笑笑,道,“侄儿走投无路来伯父门前叨扰,实是无可奈何之举,这件衣服还是为了让伯父能看到我,才在外头那家成衣铺子里新买的,如今便是回了苏州,侄儿也没有足够的银钱把那玉佩赎回来了。”
林海闻言也笑了,那目光里终是少了两分探究多了几分慈和,这才想起来林微竟是一直站在面前的,忙让他入座,林微便将清宛与他讲的林洛的事情挑挑拣拣的说了个大概以表明身份。林海当年已是十几岁了,那件事情闹得极大他自然也记得分明,这才知道那位被赶出去的妾室当时竟已有了麟儿,心内不免慨叹。
两人一番详谈,林海听林微讲过旧事,知道他一直生活清苦,眼见他竟能修得这般气度心下自是喜欢,然而事关林家子嗣,便是听林微说的详尽,他也不敢就此断下定论,是以安抚道:“你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又是大病初愈,我也不多问旁的了,先用些膳食梳洗歇息一番,过得两日咱们再细细详谈,如今便先在西侧的花厅里安置了吧。”
林微起身谢过:“多谢伯父费心了。”
林微知道林海也无意应他什么,毕竟他连信物都没能带在身边,让他安置下来已是非常不错了,他也便不做他想。这位御史大人心思细密,两人一番交流竟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对他讲,想来必是要安排得用的下人去姑苏查访的,等他查询明白了自会做其他的打算。
林微觉得事情至此比他想到的要好得多,他只需安心等待便是了,如果清宛说的都是真的,按照这林海此时的反应当不至于将他扫地出门。而清宛的话,林微觉得还是值得相信的,只看林海听了之后的反应便能知道,清宛也自不会在临终前摆他一道。
林海唤了两个十一二岁的丫鬟伺候林微洗漱,等他收拾妥帖了出来,晚膳已是准备齐备,于是便陪着林海一起用了,依旧是那两个丫鬟带了他去花厅里安歇。
林微赶路四五日,再加上在姑苏时安葬清宛并与杨明周旋,自从到了这里他竟是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又因了这身子本就大病初愈虚弱得紧,如今倒头便睡,竟是一觉到了大天亮。直到揉着发胀的脑袋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香衾鸾帐林微都有些发懵,回味了片刻方捋顺了心思。
一个身着素色月华裙烟紫色暗绣团花织锦袄的丫鬟立在床榻前,见林微懵懵懂懂醒了来,嘴角便浮起一丝分明的笑意,声音清脆的道:“奴婢侍候公子起身吧?”
林微看她便是林海唤来的那两个丫头里的一个,坐起身点点头道:“你只给我打了洗漱的水来就好,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丫鬟一边取了林微的长衫一边道:“奴婢叫夕照,十一了,昨夜同奴婢一起侍候公子的姐姐叫舒云,她已经去打水了,估摸着这就回来。”
这俩丫鬟长得倒是齐整,干活也算麻利,林微下了床那舒云已经端着水进屋了,等他洗了手脸被两个丫鬟摆布一番穿好衣服,到了书房时林海已经在整理官袍准备往衙门里去了,看到他进屋便道:“还以为你得再睡一会子呢,起的倒是早,叫舒云打发你用早点吧,白日里无事去花园子里走走也好,若是想出门子就让她叫了小厮跟着,过两日伯父休沐再与你细谈。”
林微便应道:“林微记下了,伯父好走。”
这林海同他说话自称伯父,看来已是在心里接受了他这个侄子了,林微溜溜达达回了花厅,舒云和夕照已是备好了早点。
这林海倒是个风雅的,一应喜好都极精致,眼前这一套浅绛彩山水碗碟看起来也非俗物,舒云等他坐定,更是亲自摆了一双银箸到他面前。昨夜过于疲累林微并没怎么注意到这些,如今见了方不由得暗叹林海竟精细至此。
用过早点无事可做,林微便带了舒云和夕照往花厅与书房间的小花园里散步去了。便是林海自己不提,林微却不能不打听,到底借住在此,心里多少该有个底才好,便找了一处横亘的缠藤坐了,随意的与两个丫鬟闲话道:“林微初来乍到,不知府上有何忌讳或者该有什么要注意的,还望两位姐姐教我。”
舒云是个沉稳的,那夕照却是稍显活泼,听了林微问话便接口道:“老爷最是个宽和的,太太对我们下人也一贯的和厚,倒都是极好相处的,公子自不必多心。只是老爷那里若是不提起叫公子去内院拜访,公子便千万不要往里头去,我们太太身子不大好一直在静养,而且老爷太太膝下无子只育有一女,最是疼到心尖上的,公子若不注意冲撞了姑娘或者太太,便是老爷那脾气的,怕也有得一番计较呢。”
这个时代的女孩子都是养在闺阁里的,名声清誉比性命还要重要,这一点林微自然明白,听说这家有女孩子便暗暗记到了心里,想着日后行事得谨慎些才好。
几人正闲话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子便远远地跑了来,看到三人在此直接便朝着他们来了,长长的舒了口气道:“舒云姐姐,太太早起又觉得不大好,喝了不过半碗的稀粥竟是全又呕了出来,那二门上的小厮我一个也不认识,姐姐帮忙去叫他们快请大夫来吧。”
舒云蹙眉问道:“可是又乱起来了?怎的不叫个老人儿来传话,我这里有客呢哪能怠慢了?你去了只管问哪个是林信,若有人应了就叫他去请大夫便是,那林信腿脚麻利也最是妥帖的,你只管等着便是了。”
林微见那小丫头脸色急迫,便对舒云道:“我不过是闲着散心罢了,有什么要紧,你只管去吧,就算真有事也还有夕照呢。”
舒云看了夕照一眼,也没坚持,只道:“如此怠慢公子了,奴婢去去便来。”转身对那小丫头道,“走吧,我同你去。”
那小丫头这才脸现喜色,跟了舒云一道儿去了,一边走还一边嘀嘀咕咕:“昨夜不是荣国府里有信来了吗?也不知怎的太太看了之后脸色就不大好,不曾想早上起来就闹起来了。我只听着太太跟姑娘又提起了那个衔玉而诞的哥儿来,宝玉长宝玉短的说了好一通的话,一边说就一边干呕的好不吓人……”
舒云已是随了那丫头走远了,林微却是傻在了原地,他们兄弟三人书房里都必须有四大名着坐镇,那还是当年老太太板着一张脸立下的规矩,老大老三都好学,所以学到最后一个比一个混蛋,恨不得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养起来。
如今这是什么个意思,那丫头话里话外的怎么就这般耳熟?
林微抬头看一眼夕照,不着痕迹的问道:“我却不知道还有这般显赫的亲戚,那荣国府又是哪一家?”
夕照一脸冷清的道:“是我们太太的外家,我们太太是那荣国府的嫡小姐,与那边老太太极是亲厚。只是,自打那边得了个衔玉而诞的哥儿,那老太太便觉得是个有福的,一心的想着……”夕照突然掐住话头,偷偷看了林微一眼,见他并无特别的反应方暗暗舒了口气,又道,“我们太太与那边的当家太太不睦,偏那个哥儿又是那位所处,挡不住那老太太一回回的念叨罢,没得徒招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