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最后带了玩笑意味,警官笑声爽朗,似为了教人宽心。乔伯翎却如何轻松得起来?便只点点头,站起来随警官出门去,走廊里状似随口问:“那我的司机能走吗?”
警官更笑:“别的人不好说,他我倒是敢打包票。放心,肯定比我们结束得早,大概在等你了。”说着一抬头,哈哈道,“喏,我说的吧!”
不需他指点,乔伯翎早已经看到了站在拐角处的周擎,赵鹿立在他边上,惊魂未定的模样,显得战战兢兢。一见乔伯翎便赶紧迎了上来,语带哭腔:“乔总,您出来啦!还有什么流程吗?好走了吗?”
后两句自然是向着警察问的,得到肯定答复后连声称谢,随后一边一个,挽着乔伯翎和周擎逃也似的离开警局,仿佛那里是什么修罗道场。
“哦哟,公门地方吃官司的人才进来,触霉头的,快走快走!”小助理挽一副亲妈脸,絮絮叨叨着把两人推进了早已等候在路边停车区的商务车里,随口汇报,“一帮小巴辣子已经签字回去了。几位老师傅说不说得清是他们自己的事,这里我盯着。工厂那边芮工坐镇,没什么事情。乔总您先回去拿柚子皮冲冲澡,最好点个艾蓬熏一熏,我妈说这个去晦气的。邱阿姨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说你今天加班还住市区,放心我绝对没有大嘴巴。哦哦,对了,擎擎啊,今朝居功至伟,口头表扬!好好照顾乔总!拜拜!”
说完直接大力拉上门,探身跟驾驶座上的司机关照句开车当心,转身又往警署跑了回去。
车辆发动,徐徐驶入主干道的车阵。路上车灯接踵,红红的一串,仿佛某种暗喻的警示。
天空倏有闷雷遥遥自前方的云层滚涌过来,就好像头无形的庞然大物巡游迫近,从容又威仪。它的身后拖曳了铺天的乌云,一如巨硕的幕布将日光严丝合缝地遮蔽起来,黑夜突兀降临。
夏天的雷阵雨又将倾临。
雨刷器有节奏地刮动着,车停车走,都市的快车道也被这以巨大声响砸落的豪雨逼得步履踌躇。眼前望去雨雾迷蒙,弯迤的马路上竟只有红色车尾灯清晰可辨,宛若长蛇节环,黑鳞之上覆腥眼,一段接一段,蠕动着游弋向前。
乔伯翎莫名感到恶心,下意识用力攥紧身旁周擎的手。是时一道霹雳坠落,刺眼的白光将黑暗的车厢一瞬擦亮,照得人面色亦见惨白,人鬼莫辨。
“先生?”周擎忧心地唤他。
“我们,去医院吧!”乔伯翎强作镇定。
“先生不舒服?”
乔伯翎摇摇头,抬手探向他颈后,掀起他衣领一角,声音中隐隐含起一丝恐慌:“你,不疼吗?”
周擎恍然,左右扭了扭身,笑道:“没事儿!抗击打训练的强度比这个大多了,伤不着。”
乔伯翎看不清那包裹于如墨暗影中的笑,看见了也不肯信他。
如果说没有及时干预工人们之间的敌对情绪是由于自己对人性的过渡蔑视的话,那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报警,企图以公司内部谈判协商的方式化解因私人恩怨而激化的矛盾冲突,在乔伯翎的意识里,则该归咎于自己对个人职务权威的盲目自信,以及对事态的低估。
因为自负,所以更自责。在警署里有些话乔伯翎并没有对警官坦白,当时他其实还想息事宁人的,想妥协于双方各自请来的所谓帮手们提出的条件,给他们“辛苦费”,令他们离开。是工人们不同意!双方的代表突然同仇敌忾,拒绝向自己引入室的野狼支付额外的报酬。他们气愤地谴责那些人的本质是贪婪,一旦满足过一次,他们就敢故技重施。下回下下回,他们可能堵在厂门口,可能搞些外围的设施破坏,一再抬高讨价还价的金额,榨干工厂,榨干乔伯翎。
工人们内心里都有一本恩怨的帐,公与私、轻和重,名目分得清清楚楚。工人打架是祸,被那些人咬上就是灾,是无穷无尽的恐惧,此后无宁日。
于是曾经分裂的人团结了起来,一致去攘外。
不得不说,乔伯翎内心是感激并感动的。可以的话,他情愿用钱去摆平一些事,免叫身边人卷入官非。但这样的顾惜,何尝不是一种收买?不是恩义的债?
很多时候乔伯翎以为自己已经老于世故了,但偶尔又感到自己面对真正的俗世俗人俗理时远远不够练达,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解决方案总是钱。看似简单爽气,实则自私卑劣,更是内心疲于周旋的示弱。
乔伯翎很清楚,最真实的自己,从来外强中干!
正如此刻空旷的公寓内,看见迫于无奈褪下上衣的周擎背上赫然泛起的紫红色瘀痕,长长宽宽的一道,自右侧蝴蝶骨斜向左后腰,光是看着都恍惚后背骤起窒痛,怎会是小子口中笑称的无事?乔伯翎后怕得双手剧颤,呼吸都小心。
他永不能忘怀的!
冲突乍起的瞬间,周擎是比所有暴徒反应更快地将自己推到了身后,小心掩护着步步急退。横飞的板条短棍,还有食堂的塑料餐椅,许多不该升上天空的物什都在半空里徒然地划过道道抛物线。周擎拾起一根断裂的椅腿以为防御武器,不断挥开零星的坠落物。
乘隙而来的偷袭目标明确,只向着乔伯翎降下一记充满通牒意味的警告,逼他就范。最终,粗重的钢管砸在了周擎躬起的后背上。乔伯翎被按头护在他怀中,毫发无损。
反击堪称电光火石,顶膝、反肘、下肩、斩腋、锁喉,不断有人脱臼骨折甚或扑厥,周擎的出手是绝对性的镇压,以最快方式令对手丧失行动能力。之前不显露是心怀恻隐,后来下重手是职责所在,自始至终他都问心无愧。
可乔伯翎愧,既愧更悔,悔不当初。不该招他来,不该领他去,不该置他于险境。
蘸了药油的棉球几番欲在伤痕处落下,却总犹豫着又收回。终于乔伯翎放弃了,声音嘶哑着,言辞间竟隐隐恳求:“去医院查一下好不好?万一有内伤,万一伤到骨头,万一、万一……”
许多的万一,一万个不好,想不出一个好。
周擎扭过脸来还嘻嘻笑:“也好!查一查又不掉块肉。不过今天累死了,车也停在工厂里,外头打雷下雨路上堵成那个样子,还是明天去吧!”
看似妥协,实则拖延,乔伯翎不放心。
“我让映山过来。”
惊心动魄大半天,乔伯翎才恍记起自己最好的朋友就是大夫。不过——
“唐先生是兽医呀!先生当我是罐头吗?”
听过周擎的调侃,乔伯翎的神情却并没有松弛下来。他眸色慌乱,脑子里乌糟糟的,突然卡壳了般。
这样子失措的乔伯翎是周擎从未见过的。什么风度仪态全都逃逸了,唯剩下一具肉身,锁住了那个十九岁时的乔伯翎。
原来他从未摆脱无助,也并非是教内心的本我成熟成长,仅仅是野蛮粗暴地把最糟的自己掩藏起来,用演技一层一层去套模,拼装出一个独当一面的商人。就好像俄罗斯套娃,剥开来大大小小每一层都是空的,直到最后原形毕露,渺小又敷衍,脸上的五官都仅是寥寥的几笔涂抹。
周擎双手笼住他冰凉的指尖,柔声唤:“先生!”
乔伯翎惊梦般回过神,讷讷地点头应他,目光仍四处游移,嘴里头喃喃起:“不去医院,不找映山,不……洗澡,先洗澡,换身衣服,我去放水……”
挣脱手走开两步,忽站下,记起了疏忽的要事:“你背上有伤,暂时别沾水。擦一下,温水擦……冰敷一下比较好吧……你饿不饿?晚饭想吃什么?”
周擎起身猛地将乔伯翎拥紧了。什么都不做,仅仅是抱着,温热的呼吸呵在他耳畔,轻轻地哄:“嘘——嘘——好了,都过去了!”
客厅的窗玻璃上雨帘如洗,再好的隔音也阻不断雷雨的协奏。而主音已换了蓬勃的心跳,坚实有力地撞击乔伯翎的掌心。他本下意识推拒周擎的,料不到手恰按在对方胸口,一温热一鲜活,蓦地令他感到安宁平和。他有些别扭地微微仰着头,唇正抵在周擎的肩窝,突然进退维谷。
不过这一次,周擎先进了。
“先生,我能亲你吗?”
乔伯翎没有动,隔了许久才无声颔首。
轻微的挪移让柔软的唇瓣与周擎□□的肌肤起了摩挲。他不由自主轻颤,鼻尖擦着乔伯翎鬓角滑过脸颊,羞怯地在他嘴角边轻啄了一吻。
乔伯翎失笑:“介意我礼尚往来吗?”
周擎不止耳廓红了,整张脸,从眉梢至颌下,黝黑的肤色全都染了一层俏丽的嫣霞,煞是可人。
他当然没有拒绝乔伯翎的回敬,低垂着头,等着比自己矮一些的先生来攫取唇舌。
但今番,乔伯翎反比上回温和了。一手扣住周擎脑后将他更往下压一压,一手恰到好处地落在他腰背未着伤之处,缓缓地贴近,直到气息交换,体温相感。
他们就这样隽永式的画面定格般吻了好久,任凭外头的世间雷躁不歇天水如灾,亦无法撕裂此间的安适。忘我,又互我,你中有我!
第9章 九、吻泣
那一吻是最初也是最衷,是一人的告白一人的祈愿,未以肉体结誓约,却闻心上新芽萌生,顷刻怒放作名为欢喜的繁花锦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