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皇极经天阁的一角雀替和房梁交错的阴影处,收敛所有的呼吸,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一队侍卫过去之后直到后一队侍卫巡到之前,他只有半盏茶的时间。但进来之前他还和专门为御厨房送菜的打探过,最近辽兵进犯的谣言满天飞,宫里也不太平,由此推断,这巡夜的侍卫恐怕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
果然,白玉堂刚从房梁上落到下面的一座拱形的汉白玉石桥上,就听到另一队侍卫的脚步声。匆忙中,他只来得及翻下桥面,生生靠着自己精纯的内力,贯穿于四肢和十指的血脉之中,使出壁虎功,紧紧的吸在光滑的拱桥底部。
坠在侍卫队伍后面,就像他们脚边的阴影,一阵风滑过,白玉堂已经闪身进了启天殿。
数度出入皇城,他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踏进皇帝宗庙的一天。
深邃的大厅里,灯火辉煌。
无数的灯火照亮堆积如山的一座鎏金佛塔,一个个巴掌大小、姿态各异的纯金佛像被雕刻成森罗万象的菩萨面像供奉其中。四周更是镶嵌着无数的金、银、琉璃、玻璃、砗磲、珍珠和玛瑙,在万年灯的光芒下散发出夺人心魄的五光十色。更让人惊叹的,不是这些珠宝的华美,而是工匠们耗尽了心血的鬼斧神工。在宽广高阔的八边形大殿的每一堵由汉白玉砌成的内墙上,光洁完整竟找不到一丝一厘的接缝,虽然上面没有任何繁复的雕花和装饰,但是透过灯影映在上面的各类经文和大片的莲花幻影,随着烛火的晃动不断变幻出目不暇接的各种海外神山、碧落黄泉、九天归墟甚至是星罗棋布的图景,而这些如梦似幻的磅礴幻影,仔细寻找竟然来自那些镶嵌在佛塔之上的各种珠玉宝石内部细如微尘的精细雕刻。
被眼前仿似不应存在于世的壮美图景震慑,白玉堂站在这万佛塔下,竟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渺小。
千百佛法、众生轮回,芸芸众生之中他也只不过是一介凡人,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怨长久,八苦百劫在他短暂的前三十年生命中却像是家常便饭一样如影随形。
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把他包裹其中仿佛玄极天境的幻影,白玉堂四下张望着,期盼能发现宝莲灯的踪迹。但他才回头一看,却立时惊出一身冷汗!
在万佛塔前的蒲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一个人!
从背影上看,消瘦单薄的肩膀和挽起的花白发髻,明显是个老妪。
只是这老妪玄发素衣,手里拿着个占星盘,显然是皇帝祖庙里的相师,嘴里嘀嘀咕咕的叨念着听不懂的话,操弄着占星盘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而白玉堂站在大殿中一目了然,她却全然视而不见。
原来是个瞎子。
看着眼前满褶皱的纹面女,既然看不见,就留她一口活命!转身要走,却被一只枯瘦的手一下子抓住!
肩上,立即一阵透骨的寒意,浑身汗毛倒数竖,就像是一瞬间坠入数九寒冬。
被这彻骨的寒意惊得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的运气一股真气,嘭的一下,立即震得那瞎眼的纹面女“噗”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但那只枯瘦的手却爪子一般钉在他肩上,几乎可以看到五个血洞。
“放手!”白玉堂再运起真气虎躯一摆,那纹面女终于被震得飞脱开去、
“哇呀!!”
随着一声嘶哑的怪叫,那恐怖的瞎婆子就像一块破布,被掀开撞到汉白玉壁上,缓缓滑落地面,在她的身下渗出一大滩赤红色的鲜血。原来这一下白玉堂真是用了十成的功力,她的左手从手肘处被生生震断撕裂,那一截断臂还挂在白玉堂的肩上。
厌恶的甩开肩上血肉模糊的断手,怕这瞎婆子的呻吟引来侍卫,刚要把她送上西天,却看到那个老婆子用仍然健在的右手去怀里掏什么东西!
暗器!
危险的预感一闪而过,他雷霆一般举剑劈下去,却在砍断那根枯树似的脖子前,猛的又收回剑势--但出剑容易收剑却难,去势凶猛的剑光堪堪停下,却仍划出一道血痕,更碰到阻止了他的那件器物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轻响过后,余音绕梁。
与眼前辉煌的一切相比,那只形如恶鬼、指甲发黑染满鲜血的手中举着一盏灯,朴实无华,层层泛着铜绿的莲花瓣整整九九八十一枚,托着中心那盏小小的莲蓬,上面嵌着的九颗毫不起眼的半透明乳白色莲子,白玉堂却知道这盏看起来摆在古玩店里也值不了几个钱的铜灯,却与展昭手中经卷里的图画一般无二--就是他苦寻的万华宝莲灯。
看着眼前的这盏灯,他却愣住了。
没有藏在机关重重的密室宝库里,没有束置高阁,他刚闯进来甚至还没想好该如何去找,这一盏灯,就突兀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人们往往对于太容易得到的惊喜,总是不敢相信。人们从来都更愿意抓住,经过自己用血用泪用拼杀和死亡才能得到的东西。只有这样,他们才能拥有的心安理得,问心无愧,不管那背后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白玉堂还在犹豫要不要伸手去确认那盏灯得真假,那瞎眼的纹面女却猛地一下把灯送到他眼前,嘶哑干枯的喉咙里冒着血泡,声嘶力竭的吐出不成章的断句。
“星、星君……岁月无尽,今日……还君明灯……不问、不问苍生--苍生!!!”
吼出最后两个字,那瞎眼的老婆子终于耗尽了最后的生命一般,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后,便僵直不动了。
白玉堂知道她已经死了,但是在那张被岁月风干的脸上,除了一大片麻子一样的青色纹面,更定格在一个仿似解脱的表情上,看的白玉堂不但心里发毛,从内心的深处,还涌起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释然。
他敢确定,他活了三十年,打记事起,绝对没见过这样的一个瞎眼纹面女。
哐啷--
那盏宝莲灯忽然从那只已经僵死的手中滚落,在地板上滚了几圈后,停在墙角。
捡起那盏染血的宝莲灯,他也听到外面侍卫奔走而来的四面八方的脚步声。
无处可逃!
外面是空阔的汉白玉广场和几座旱桥,距离最近的宫墙也有百丈之遥,如果他冲出去,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血战以后被乱刀砍死,另一条是血战以后逃出生天。只是他毕竟是血肉之躯,哪怕是经历过冲锋陷阵的沙场,但那时他心中对自己的生死全无牵挂哪怕血洒疆场马革裹尸也毫无畏惧。但是今时今日,他心中有了放不下的牵挂,那就是还在外面等着自己的展昭。不管蓝天凰那个老匹夫说的是真是假,但凡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要为展昭争取。
这大殿里倒是有不少能藏人的地方,但是他藏在这里,有什么用?到时候若是被围困个七天七夜,他就是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死老鼠!
展昭!
心中想到这个名字再次一窒,他没再多想,瞬身间已奔出数丈!
然后,被恰好赶来的宫中侍卫围堵个正着。
官兵抓贼,天经地义。
白玉堂明白,不管哪一条路,他都只能杀出一条血路。
对于闯入皇城,甚至敢到皇室宗庙、挑战天威放肆胆大包天的贼寇,侍卫统领没有多余的话,只下了一道四个字的命令--
格杀勿论!
血战十式!
叮叮当当的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经过多年的猝炼,此时的白玉堂不再是那个轻灵潇洒的锦毛鼠,而是一头习惯于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凶兽。
他的剑法不再动如灵蛇,而是每一剑都恰到好处,每一剑都绝不浪费。在这嗜血的剑光下,地上很快就倒下一大片侍卫。尽管白玉堂尽量不去伤害他们的性命,他已经在战场上杀了太多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和孩子的父亲--尽管如此,在他剑光过后倒下的尸体仍然越来越多,很快就堆成一座小山。
看到这个蒙面的盗贼如此凶猛,后续赶到的侍卫不再上前强攻,而是退居那道死亡壁障五丈开外。驻守皇宫外围的弓箭手终于赶来,数百强弓数千箭矢,蓄势待发。
“大胆贼寇!交代主谋,留你全尸!”
“主谋就是你爹!!”
“你--!放箭!!”
一声令下,飞蝗一般密集的箭簇雨点一般急射而来。
白玉堂抡起手中的斗篷和画影,当真是剑影如画,舞出一片密不透风的剑网,阻挡飞来的夺命箭矢。
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且战且退,他艰难的朝着身后那一堵十丈高的宫墙艰难的移动。
人中吕布--战神再强大,最终也不过是血肉之躯--不知怎的,在中箭的时候,他脑子里想到的居然是千年之前的战神吕布。
战神无铸--更何况他不是战神。
噗--剑网终究还是漏了口子,携着百钧之力的寒铁箭头再次没入他的大腿,剧痛之下,脚步却没有停顿。
到了,快到了!
三丈、两丈--只要再近一点,他就能用飞虎爪攀上墙头!
看出他的意图,侍卫统领立即让神弓营退后百步拉长距离,原本自从前方而来的箭矢立即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而来!看着那个飞贼被困在宫墙下动弹不得,身上也已中箭,他便命令持刀护卫步步紧逼围将上去,把他剁成肉酱!
他武功再高强、内里再深厚,却只是凡人不是神人,终有耗尽的一刻。手上的画影越来越重,他闪躲得越来越狼狈,脚下的步伐也开始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