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个!”他喊,不躲,晃着刀,一点点往声音的方向蹭,这不是一般人的策略,只有杀惯人的勇士,才敢这样无畏。
对方显然没料到他敢上来,被愚蠢的男子气概驱使着,从树后现身,宽裤脚,是俄罗家的人,裤腿很短,只过膝盖,是白骨头。
乃古扫视一通,把刀刃朝向他,两手推着,这么就要上去,右手边斜后侧突然响起踏碎枯枝的声音,闯了这么多年林子,他立刻知道,对方不是一个人!
不用确认,甚至不用看一眼,他调头就跑,一支箭似的,直直从林间穿过。俄罗家的人追上来,两个,听脚步,仍然是一左一右分两路,一个离得近些,另一个慢很多,乃古脑筋一转,朝南转弯,那边有一连串阶梯似的土坡。
他这样狂奔,让俄罗家的人把他小瞧了,嘲弄着,打起赶羊的哨子。
乃古渐渐放慢速度,等快的那个追上来,土坡到了,他一个接一个往下跳,一连跳了四五个,追的人越来越躁,跳得也熟,想都不想就往下扑,这时乃古一个转身,横刀架起,噗嗤一声,热腾腾的血就糊了满脸。
尸体打着翻儿跌下去,乃古片刻不等,返身就往上窜,等他跳上坡顶,慢的那个才来,看见他,先是一怔,等意识到他脸上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是血,已经晚了,背过身想跑,被乃古一刀劈在地。
林子静了,只有老鸮啼哭似的叫声,乃古往尸体腰间摸,摸到姑娘给绣的花肚兜,可惜了。
拽开肚兜,他翻出一袋子炒面,急吼吼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嚼了,提刀去割人头,两颗头割下来扯散头巾,抓着长头发,血淋淋拎在手里。
回到寨子,大管家坐在头人的墙底下等他,磕了磕烟袋:“猫呢?”
乃古摇头,把一对血脑袋丢在他脚下:“在我找猫的路上埋伏我,”他拿胳膊肘揩脸上的血,“猫是俄罗家偷的。”
老管家咂一口烟,没说什么,努努嘴,让他进屋。
大屋的门“乃古”推过无数遍了,但对玩游戏的人来说,却是第一次,门开时那个轻微的声响,说熟悉吧,又陌生,他把门在身后关上,走进去。
火塘没盖,屋里暖烘烘的,头人披着察尔瓦坐在地上,金红色的火苗映着他的脸,有种古老的静谧。
他一身黑,察尔瓦蓬成山鹰翅膀的形状,包头上的英雄结又直又细,高高耸着,表明他的身份,所有这些肃穆的黑色中,只有一抹红,是他左耳上的珊瑚串,长长的,从肩膀一直垂到胸前。
他转过头,淡然地看着乃古,那张脸,有温和可亲的气质,一双眼睛宽而长,眼角已经有细细的皱纹,瞳色很浅,不笑,仿佛也有笑的意思。
乃古向他走去,背上的刀拽下来扔在身后,这极不尊重,头人皱了皱眉,似乎明白了什么。
“底惹达铁,”乃古叫着他的名字,挨着他蹲下,一边在火塘上烘手,一边扭头看他,是一种别有深意的打量,“我给你挑的角色,怎么样?”
他手上还沾着血,顺着达铁的肩滑下去,落在他手背上,达铁迎着跳跃的火光,用一把沙哑的嗓子叫:“长……”
“官”字还没出口,乃古就把他的嘴捂住了:“嘘,”他说,“和圣徒岛一样,不要提现实里的一切。”
达铁垂下眼睛,这个小动作让乃古诧异:“你……”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这无疑是他的聆听者,可和0416却那么不同:“真奇妙,”他喃喃自语,“你在‘里头’和‘外头’,完全是两个样子。”
这时,底惹达铁咬了他指头一口,挺疼,他掰开他的嘴巴,门牙左边有一颗小虎牙,只是一颗虎牙,却让他火一样兴奋起来。
推着下巴把底惹达铁摁倒,他跨上去,用一张血迹森然的脸俯看他:“现在,是我比你强壮了,”说这话时,他眉飞色舞的,手从察尔瓦里伸进去,拉扯下头的披毡,“跟你一样,我在游戏里也是另一个人!”
他急躁地亲吻他,带着新鲜的血腥气,底惹达铁不怎么躲,但也不热情,高贵得像一个真正的黑彝,只偶尔吐出那么一两口气,喷痒了乃古的眉毛。
“他们呢?”达铁问。
乃古停下来,就着火塘的光看他脖颈上的一颗小痣:“和你无关。”
“我没被人上过,”达铁说,“你又那么野。”
“害怕?”乃古饶有兴致地拨弄他耳垂上的珊瑚串,然后去摸他包头边缘露出的些许鬓发,慢慢的,把他整张黑布包头都解开了。
包头底下是天菩萨(6),卷得很紧、很漂亮,乃古动手前有那么一刹的犹豫,但终究克制不住,颤颤的,把那团尊贵的头发紧紧握住。
底惹达铁倏地闭起眼睛,这种受侮辱的感觉是角色设定带给他的:“没看背景信息吗,白骨头摸了黑骨头的天菩萨,要砍两节手指,”他羞愤地说,“而你……”
乃古放肆地摩挲,以下犯上的禁忌感让他战栗:“只是个奴隶,”他渴求地盯着达铁的眼睛,问他,“你是不是要砍了我的脑袋?”
天菩萨顶上有一根小银针,固定形状的,他把它拔出来,唰地一下,头发就散开,长长地披了半面,柔顺地堆在达铁肩上。
乃古掬起那捧长发,在手心里揉,往嘴唇上蹭:“这么冷冰冰的,不喜欢在我下头?”他笑,哝哝地说,“在上头你就愿意了?”
达铁把头发一点点从他手里拽回来,那样子,有种寡淡的风情,他在拒绝,可乃古的心却咚咚跳,为这种冷艳的拒绝陶醉。
一早,底惹家的射手向俄罗家射去响箭,二十支,乘着山风,落在俄罗家的地里,每支箭上绑着一根黑鸡毛,这是告诉他们,底惹家要来了。
差不多晌午的时候,底惹达铁领着一群男丁,浩浩荡荡顺山而下,过了界碑,俄罗家的人早等在路旁,宽裤脚的男人,瞪着一双双仇恨的眼睛,沉默地目送他们过去。
乃古走在最前头,脸上泼了新杀的鸡血,腰上别着昨天割来的白彝脑袋,死灵一样为底惹达铁开路。
远远的就听见女人的哭喊声,两个,为她们的男人或儿子,俄罗家的人越聚越多,开始前后拥挤,女人的面孔出现了,又恨又怕的目光流连着底惹家的勇士们,他们穿利落的窄裤脚,野蛮而高大。
在寨子前,俄罗家的管家把他们接住,以对头人的恭敬迎接底惹达铁,当然也仅只是恭敬,没有杀羊打鸡,没有迎宾宴,说着:“我家头人昨晚喝了大酒,还没起来,请底惹头人随我去侧屋。”
侧屋,女人的屋子,达铁没说什么,冷淡的脸微微扬着,朝乃古点了点头。
乃古继续开路,为达铁除秽,进寨子就看见俄罗小轨的大屋,仿汉人的式样,屋脊上不伦不类地装饰着怪异的檐角,阿各的屋在他东面,门窗上贴着各式各样的纸花,也是跟汉人学的。
俄罗家有田,有田就有粮吃,有鸦片烟种,有源源不断的银子,有枪弹,有山下抢来的娃子,达铁瞥着满院穿草鞋的汉人奴隶,挺着背迈上土台阶。
阿各的门为他敞开,她没有盛装,只戴一条缀满了珊瑚的头帕,左手边是一个十四五、还没扎起天菩萨的男孩,俄罗小轨的弟弟。
按规矩,乃古应该把脑袋还给死者的家人,然后留在屋外,但他却把达铁拦住了——屋里除了阿各和男孩,还有三个黑彝男人,高高的英雄结,硕大的玛瑙耳环,背着弓刀,是勇士。
“放心,”底惹达铁的目光温柔地投向他,轻声说,“只是来要猫。”
他进去了,带着几个后生,门在面前关上,乃古皱着眉头转身,和一堆俄罗家的人面面相觑,他们盯着他,和他腰上的死人头,他们不会认为那是他的战利品,他只是个娃子,只配给他的头人挡灾。
前头不远,底惹家的人聚堆儿站着,他们也是一样,瞧不起乃古。
乃古并不在意,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寨子,侧耳去听,听猫叫声,可银匠敲银器的声音实在太响,什么也听不见。
屋里开始争吵,你一言我一语,还不到激烈的地步,乃古的刀在背上,他已经在思考,一会儿闹起来,他怎么拔刀,怎么夺门,怎么把达铁推出去,怎么将那三个勇士依次斩于刀下……砰地,门从里面踹开,达铁出来了,底惹家的人立刻向这边靠拢,俄罗家的人从中挡着,两伙察尔瓦纠缠到一起,家支械斗一触即发。
“俄罗阿各,”达铁出声了,他一出声,人群就像潮水退去般寂静,“不承认偷了我底惹达铁的猫,”他把下巴翘得漂亮,左耳上的红珊瑚映着日光,“也不肯给我丢猫的补偿,”缓缓走下台阶,他内敛、沉静,有山鹰扶枝时的优雅,“螺髻山只有这一只猫,上头挂着我的魂呢,藏不住!”
没有一个人出声,俄罗家的人不自觉哈下背,畏缩着纷纷让开,乃古要跟上去,这时背后突然踹来一脚,正中他的膝窝,他一条腿跪在地上,愤而回头,一张漂亮的脸蛋,大眼睛因为炽烈的日光眯起来,左脸上一个小酒坑,是阿各。
她认出他了,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底惹达铁身上时,独独她盯着乃古,带着一种刁蛮的羞怯——她把他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