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道:“我记得,还是去年此时,大家闲聊,说自己的理想,你说,你的理想是娶一位才华出众的温柔女子,生很多的儿女环绕身边,琴棋书画诗酒茶相伴,此生之愿足矣。”
云煦说“是”,那多久远了,那时还没定下谢府的亲事。
远处有仆人来,谢洵看了那人一眼,歉道:“我母亲那里许是有事,我去看看,马上即回,请小王爷在此地等我。我新谱了一个曲子,你瞧瞧,待我回来弹给你品评。”
谢洵去了。云煦来在琴前,看谢洵的曲谱,不由拨动琴弦,那些年少的梦与希冀,那些柔情与爱意的畅想,谢洵也许只在琴曲里还有旧日的模样吧。
远处花草间遥遥过来几人,为首少女华衣丽服,气派尊雅,云煦一愣,垂目径自抚琴,以为那些人路过会走,哪知为首少女手一扬示意从人止步,沿曲廊向云煦而来,云煦止琴站起,静立。那少女道:“你就是广宁郡王?”语气清傲,毫不客气。云煦温和有礼答:“正是小王。”
对面的小姐目光打量云煦,状似沉吟,云煦微恼又不便失礼发作,便微施一礼:“小王辞去。”低头向亭外走。
走过那小姐身畔时,那小姐道:“我是安国公之女,谢洵之妹。”
云煦惊异止步,看向少女。椭圆脸,眉目娟秀高傲,容貌略似谢洵,并不怎么似谢凡。这女孩也就十二三岁,举止言谈却俨然大人做派。
“原来是谢小姐,小王失敬。”
少女轻哂:“我请兄长约你来,是有话要与你说。”
“小姐请讲。”
少女明眸扬起:“我不愿意嫁你。”见云煦面不改色,从容静稳依旧,只有接着道:“可是父亲不允。听兄长说,明天你就要回京了,此去未必再来。我想,还是见你一次,请你去求广宁王,止了这婚事,你我皆解脱,你看如何?”
云煦暗自吸一口气,道:“怕是我帮不了小姐。”
少女恼了,挑了眉尖:“你好男风,为何还要累本小姐一生?虚伪至此?”
云煦平静一下,望轩外绿水,道:“婚事亦未由我定。至此时,我亦不愿迎娶小姐为妻。但若由我去请求父王解除婚约,恐伤了你家的颜面,恕小王不好开口。不如我们同去?”
少女微红了脸,“这样的事我一个女孩家如何出面。你明明可以做到,为何刁难于我?你不去求,难道是想娶了我做样子,与某位姓沈的,继续往来——”
“住口!”云煦怒了。
少女不屑转头。
云煦冷静一下,道:“也罢,我去求我父王,解除这桩婚事,若做不到,小姐也请别难过,时日还长,会有转机。”
云煦走向白云观,想着沈微说的话,“小王爷尚未出生,谢凡就与你父约定了亲事,结为儿女亲家,延续共同的血脉,作为此生情分的延续。”再想着今日谢洵的话,“你的理想是娶一位才华出众的温柔女子,生很多的儿女环绕身边,琴棋书画诗酒茶相伴,此生之愿足矣。”谢洵今日邀自己来与其妹会面,想是兄妹两人已达成共识,逼迫自己退婚。自己前番为沈微方与谢凡搅闹,再去求退婚,也太不把谢凡放眼里、太存心与父亲作对了。
云煦进去时,谢凡也在,父亲正在喂鱼缸里的金鱼,谢凡在旁边伴着,手拉着父亲腰间的玉佩,并没有因为云煦进来而松手。
云煦道:“国公,云煦有件事想禀明父王。”
谢凡的手放开了玉佩,看了云煦一眼,对宗境道:“那我先出去。”走了。
室内有一会儿静。云煦心里微涩,不知会不会因为自己影响了谢凡与父亲的感情。待他一说,父亲倒也了然似的答应了:“既如此,我与国公说吧。”
父亲答应了,这事几乎就成了。云煦出了白云观,虽对谢凡隐隐愧疚,倒也是身心放松,细想来谢洵倒是做了一件好事,让自己明白了今生不会娶妻了,沈微一定高兴。只是母亲那里怎样交待呢?
路口谢洵站着,云煦一点也不想理他,谢洵倒翩然过来,施礼:“沈先生的好计谋,果然迅速解了小王爷烦忧。擅自请小王爷与舍妹会面,你不怪我吧。”
云煦心一沉,沈微的计谋?嘴角一牵算是笑:“谢公子与令尊真是越来越像了。”甩身离去。
心却旋转着,沈微设计令谢洵找了谢小姐来,迫着我退了婚?他怎不先和我说呢?这不是沈微的作风啊。且这样的大事,怎可以设套让自己钻进去,被谢小姐奚落?现两人正是情合意浓之时,想着沈微身心尽付予自己的模样,若是做戏,那不是太可笑了么,可笑的是自己的心和眼,若连这个都看不穿,这一生也不用活了。
慢慢走到自己院落,灯笼的晕红光下,沈微正站在那里守着他呢,匆忙迎上来:“怎样?”步子还有些趔趄的。
云煦心疼,扶住他微笑:“何苦出来等我?在屋里好生歇着——”
便晚暮里也可见沈微的脸微红,答:“我怕大公子找你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我和谢家小姐的婚退了。”
沈微惊怔了,一双清撤明净的眼睛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这样的眸子,云煦想抚摸,因问:“谢大公子可找过你?”
沈微接了云煦外衣挂衣架子上,说:“昨天他唤我去,我只有去了,那时你在白云观陪王爷。他问我你这么明目张胆的在谢府宠我是什么意思,是做给国公看好悔婚么?我说不是,小王爷会娶谢小姐的,除非小姐不嫁。然后我就走了。”
云煦笑了:“谢洵今日叫了谢小姐来。谢小姐当面说她不愿嫁我,所以我去找了父王,婚事取消了。”
沈微细看云煦神色:“为这个不高兴?谢小姐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以你的身份,什么样出色的小姐娶不到?回去请王妃为你选,皇上指婚也是能有的。”
“我还会娶妻的么?”
沈微一怔,道:“当然。王妃且不说,便为了王爷——”
“我父亲没反对我退婚。子承父好,他理解我。”
沈微想了想:“王爷对你愧疚,自是什么都纵由你来。但你若不娶妻生子,他会以为有他的过错,会难过。其实,你父亲不好男风的。”
云煦怔呆在那里,“我父亲不好男风!——”
“是。”沈微道:“一次国公喝醉酒,说他追慕王爷这么多年,也得不到王爷的心,王爷只当他是朋友。”
“我见他们日常很亲密。”
“这么多年一处伴着,亲人一样的。王爷又善良随和,感恩回报的心居多,但,王爷一定是希望你娶妻生子过正常日子的。”
“我们——这样不正常么?”
沈微低头:“我知道自己很错。可是每个人生命只有一次,每看着日光的影过我就发慌,想一生不能这么平白的过,连一个心魂交付的人都没有。好在遇到了小王爷,便想把梦做一做。梦总归是要醒的,这些日子我是偷来的。或许上天看我还有可惜的地方,让我做成了这梦,但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从来不是。你还小,过两年,你大了,就娶王妃了,我们这样的日子也就止了。我会离开。不知你夫妻恩爱、琴瑟和谐的时候还会不会记着我?偶尔想起我的时候,会不会心头柔软,欣慰的笑一笑?”
云煦盯视着沈微:“我大约会哭。”转身出了房间。
他要再在屋中待下去,就真的哭出来了。
他无法想象离别。那不可能。
云煦沐浴罢,回居所时看着满天繁星,想着沈微说的时光流逝的话。谁都会老去,连父亲那样风华绝代的人都会老去,能拥有的,只是眼前的亲爱与快乐。室内,沈微在看画,见他来,将画轻轻折叠,扭头向他笑,笑容谦逊卑微,好像没预料到他会回来。这样一个人,不过是要一份爱而已。该刹那,云煦无比透彻的明了了自己的心。
云煦过来瞧:“什么画?”被沈微这样珍重的放在一管竹筒里,再放入锦囊,随身携带。以前他总没好意思问过,以为是沈微家人留下的记忆。
沈微莫名有点局促,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云煦纳罕,伸手要,沈微只好给他。
云煦展开画,愣了,是自己去年春画的那幅沈微背影图,夕阳红绚,衣袂翩然。云煦奇怪,这幅画怎么到了沈微手中?沈微惭道:“去年离谢府时帮你收拾桌案,见了这个,趁你没注意,偷偷留下来。”
“你若想要,怎不与我说?”云煦望着他笑。
沈微脸红,低了头。云煦忽然明白,沈微见了这画,以为自己悄悄爱慕他,所以才有了一路的睡前温柔相陪。原来他们两人的情竟是他起头的!沈微怎会和他要这幅画!沈微以为发现了他的心,只偷偷的拿走,珍藏好,随身带着,做为此生最珍贵的记忆。
云煦笑:“你若喜欢,我再给你画,画很多,各式各样的。直到老,头发胡子白了,依然是最美的沈微。”
沈微望着云煦明亮的眼睛,道:“你还这样年轻,我已老了。”
云煦道:“我喜欢。”云煦用唇轻轻的碰沈微的睫毛,然后吻上沈微的唇,热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