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煦看了一眼那沉静容颜不稍变的美人侍郎,离琴起身,微笑行礼道:“学生卢蓝溪见过沈侍郎。”神情间有说不出的清淡。
不发火就不错了。
云煦家中有个景致叫蓝溪白石,云煦作画向来以蓝溪为号,因此在太学里就自称叫卢蓝溪。
沈微上前两步,躬身施礼:“沈微见过广宁王子,贸然前来,请王子恕罪。”
云煦差点一脚把沈微踢出去。心想我都说了我叫卢蓝溪了,你还把我拆穿,敢情你到太学挑文书就是成心拆穿我来的?
沈微这么一行礼,监事惊讶之下忙跟着行礼,其他官员随从也都行礼,跟来看热闹的学子们也纷纷静立止喧,陶宜跳起来,三两步下台阶,在亭子外边站下。
云煦气不打一处来,想拂袖就走,可沈微那么戳在那里,面子不能不给,只好咬牙微笑,亲切道:“沈先生免礼,欲见学生何事啊?”
沈微谦恭道:“不敢,沈某实在不知卢公子就是小王爷,打扰了小王爷抚琴,请小王爷恕罪。”
“哪里哪里,耽误了你选文书,我才过意不去。”云煦做出最亲和的笑容来,弃了沈微,过去给监事回礼,再对大家作揖:“学生惶恐,大家快免礼。”
监事惶恐状:“卑职不知您是广宁王子,以往多有冒犯慢待之处,乞宽量海涵。”再作揖。
云煦谦词:“哪里,是学生淘气,隐瞒身份,给徐大人添了无数麻烦,望大人多担待。”甜甜的笑,好生客套了几个会合,然后笑道:“不耽误沈大人正事了,学生回家。”转身就走,听沈微在身后殷勤说:“请让沈某护送王子回府。”
护送你个头,云煦咬碎牙没应声,一径出太学,打马回家了。
心想,沈微好好的为什么来太学拆自己的台?故意来和自己为难?难道是因误会自己当日对他有情冒犯了他,报复来了?沈微这官当的怎么心眼小了?或者是人越美心眼越小?
云煦莞尔,沈微今天换了一身新装,翩然行来的样子是真好看,怎么看怎么喜欢——嗯,是顺眼。即便沈微这么给自己添乱,美却是不能菲薄的,一言一笑晃人心神。
云煦无来由的心轻微有些慌乱。
京城里八卦闲谈说,本朝两大美男子,广宁王美得超凡脱俗,是神仙下凡;沈微美得魅惑夺人,是妖精转世,果然。
便想起那本坏书里描写姿色的一些话。云煦觉得自己读书也不算用心的人,偏那本书里的词句不用记诵就可以随时随地跳出脑海来捣乱。
云煦敛心神,定意念。书斋里一盏茶喝完,沈微才到,进来就躬身见礼,规矩得很。
云煦心知,沈微是最没有规矩的一个人。行礼是他,不行礼也是他,直接以“你”称呼的时候也没少过,连对谢凡都能直言为“不正派”,还能对沈微有什么要求呢?
云煦望向沈微,将茶杯平稳落于桌案,端了架子,缓笑开言:“沈大人怎么忽然去太学挑文书,意欲何指呢?”
沈微清静微笑:“小王爷想知道?”
云煦点头。
沈微道:“是皇上的意思。昨日,皇上提出给在下指婚,被在下拒了,皇上便要在下去太学院挑个学生,赏给在下做枕边人。皇上说,不管选中了谁,皆会成全。”
云煦愣在那里,莫名的脸有些微红了。这,这样?这样的事皇上还真做得出来。不由问:“你,看了那么些人,没有一个看中的?”问完不由心虚,沈微最后看的好像是自己。——“不管选中了谁,皆会成全”,沈微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完全可以不用将这句话告诉自己的,炫耀皇上对他好?也炫耀不到自己面前啊。
沈微清凌凌的目光看云煦,没有作答。
云煦不由尴尬找话说道:“户部尚书之子陶宜你都没看中?”
“他那颗虎牙,在下看不惯。”
云煦险些吐血,沈微你就作吧,一时心生恶趣味,问:“御史大夫之子孙宪呢?”
“他那两道浓眉,不美观。”
云煦瞪着沈微,沈微无比温良平静真纯。
到这一会儿云煦心思也明白了,沈微方才说寻枕边人的话可不就是成心试探自己的,否则哪里用这么实诚转述皇帝的话呢。沈微胆子不小啊,这是,在向自己表白?意图侵犯?
皇上给他指婚都拒绝了,他想做什么?以前不是曾刻意疏远自己吗?
云煦心微跳,却眉一扬,笑道:“沈大人今天最后看的好像是我,你可看中了?”他才不要被沈微牵着走呢,直接将沈微的军。这话沈微若敢答是就是找揍,答否也不行。
第13章 你要得起我么?
沈微低了目光:“在下不敢。在下当时以为看的是卢公子。在下想,择中书省文书都不来,这个学生有个性,不一般,所以去瞧一瞧,没想到是小王爷。若知是小王爷,给在下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说别的,便是广宁王那里,在下也无颜相对。”沈微不像是说谎,容色是真窘困。
云煦头脑中电光石火一闪,差开问一句:“沈大人前一阵子可曾拜会过严恒?”
沈微登时无言,好一会儿没答出话来。
云煦笑,颇有意味的看沈微。沈微的脸,红了。
能让沈微红脸,云煦觉得很有成就感。
沈微终于认命似的答:“沈某不曾拜会严恒,只托宫里宦官给他传过一句话。”
“什么话?”
沈微低垂了头,乖乖如实招供道:“卢蓝溪公子不是他能招惹得起的人。”
所以严恒自此绕着云煦走。
云煦看沈微,叹息般含着深情感动道:“谢谢沈大人。”
沈微已无地自容了。
那时他就知道自己是卢公子了,所以方才说的不知卢公子是他云煦才去见的可不是假话吗?沈微成心去见自己,然后拆穿。至于沈微为什么这么做,只有沈微自己知道了。云煦方才不过是诈一诈沈微,因为母亲不了解太学情况、谢洵与自己已形同陌路,父亲与谢凡都不在京中,也只有沈微可能操这个心,及时阻止严恒的继续冒犯。沈微这么诚实招供,一点也不像宦海遨游的官员,倒真纯似少年人,怪可爱的。
云煦不忍见沈微的窘困,岔开话题,道:“那日那本书、还有谢凡与我父王为我定婚的事,也谢谢你。”
沈微道:“沈某没做什么。小王爷尚未出生,谢凡就与你父约定了亲事,结为儿女亲家,延续共同的血脉,作为此生情分的延续。”
云煦震惊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恍惚一笑,问:“你为什么非要叫破我身份?”
“您就是广宁王子,在下无法不以礼相见。”沈微这是不肯说实情。
云煦微微冷笑:“沈大人,因了你这以礼相见,从此太学我没法去了,你回皇上说,我不去上学了,我给你做文书。”
沈微低头:“小王爷若要沈微死,沈微无路可逃。”
云煦笑了:“你说什么呢。我只是想和你学习,找件事做。枕边人,你要得起我么?”
云煦转身就走,将沈微扔在书房。
到马厩牵了马,打马扬鞭去陶宜家。自此不去太学了,自己还欠陶宜一个解释。
陶宜接到府门口来,惶惑不已,未及行礼,云煦就拉了陶宜上马,“来,陪我去喝酒。”
两人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要了一个包间,点了一桌酒菜,云煦为陶宜倒满酒,举起自己的酒杯,笑现双酒窝:“一直骗你,未告知我的身份,这杯酒算我赔罪。”一气喝下。
陶宜说:“你怎么了?便你是广宁王之子,你若要我继续做你的朋友,我自是感激不已,何至于说这样的重话,什么骗不骗的?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云煦不知怎么,伏桌就哭起来。从没有这么放纵伤心过。陶宜无措,在一边叹息相陪。
待云煦终于收了泪,自己也笑了,陶宜便陪着笑了。
“仍当我是朋友?”云煦说。
陶宜点头:“你当我是朋友,我就永是你朋友。”
云煦开心,也感动。对陶宜道:“我以后不去太学读书了。我也不知自己这一生能做什么。好像做什么都全无意义。”
陶宜道:“你是王子,若还要愁,那我们这些人可怎么过?还记得你周济庄童的事么?你将那么一笔银子捐出来,说给家庭变故的学子做助学金,他们将来若有能力偿还就纳入助学金周转使用,不还也就算了,你每年会捐此数目。看得我真佩服。这么大的好事,怎么叫没意义?”
云煦笑了:“你这么一说,我终于知道我将来可以做什么了,我要做太学监事,把严恒那样的都赶出太学去!”
陶宜抿嘴笑。
“你笑什么,我无才无学,做不了是吗?我的确没读过什么书,皇上不会把这样的重任交给我的。”
“不是。”陶宜笑:“我是想你在太学禁男风是什么样子,太学院里的学生得被你赶走多少啊。”
云煦开心不已。“我要用一己之力,扭转社会风气,让男子都可以坦坦荡荡的相交做朋友,光明磊落,没那么多暧昧不堪!”
陶宜只微笑看他不语。陶宜这么温温和和的样子,让云煦心里敞亮。送了陶宜回家,自己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