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想想吧,师父。”
回车间的路上,贺远一直琢磨着师父的话,觉着多少有些道理。他连对方是男人都不在乎,还在乎什么身份地位。可话又说回来,自个儿这头是不在乎,人家那头在不在乎还得两说着。
但不管怎样,师父的这番话好歹是给他打了气。贺远想着,这个礼拜天,准定是要去学校一趟了。
虽说这头是做好了打算,那头却多少有些心里没底了——自打上回雨天分别,苏倾奕等了一个多月都没见贺远来找自己。
起初是一到礼拜天便难免生出些期待,想着那人或许今天会来,可每每都在心里那块石头飘飘悠悠地悬了一天之后,又啪嗒一声,失望地落回原地。
情绪如此起起落落地过了一个月,苏倾奕原本还有些七上八下的心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待到第六个礼拜天仍是空等一场时,他再傻也反应过来了,恐怕这回又是自己自作多情了。
可明白归明白,落到实处时,人却往往很难干脆起来,总免不了抱着几分侥幸心理,但凡没亲耳听到拒绝的话,多半仍会在内心某个隐蔽的角落,藏留下最后一丝期待,期待着对方不会真让自己失望。
于是,当又一个休息日下午,苏倾奕听到敲门声的一刹那,心跳便不由自主地快了起来,原地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起身去开门。
贺远正往手上呵着气,见门突然开了,动作便是一顿。苏倾奕也愣了愣,一时连请人进屋的话都忘了说。
——两人一个多月未曾见面,现下看到对方的一刻都有些发怔。
贺远先回了神,将夹在胳膊底下的雨伞抽.出来晃了晃:“苏老师,我来还你伞。”
“……好,那个……快进来吧。”苏倾奕一句话回得磕磕绊绊,关门时无奈地叹了口气,心说自己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贺远进了屋,扫了一圈仍旧干净整洁的宿舍,拿着伞有些犹豫地问:“苏老师,这个放哪儿?”
“给我吧。”苏倾奕接过伞随手挂在门后,又转去桌上拿来暖壶往门口脸盆里倒了些热水,伸手试了试水温,方对贺远道,“过来暖暖手,看你冻的。”
贺远打从一进屋就站在门边看着苏倾奕来回忙活,没搞懂他是要干嘛,此刻听到他的话才明白过来,原来是给自己准备的,心里一下乐开了花儿,忙走前一步撸起袖子将手伸进了脸盆。
水温不高,恰到好处,贺远觉着僵了的手指开始渐渐恢复温度。泡了一会儿,他拿过盆架旁边的香皂往手上抹了抹,搓.着泡泡冷不丁冒出一句:“苏老师,你身上都是这个香味儿,跟姑娘似的。”
“……贺远,先前我怎么没觉着你这么贫嘴?”
“那是还不熟,熟了你就知道了。”
苏倾奕笑了笑,像是并未在意贺远说自己像姑娘,递完毛巾又转身去泡茶。
贺远擦干手,一时不知道该干点什么,走到写字台前,瞥见桌上摆着个信封,应是刚写完信还没来得及装起来。他低头扫了一眼,见上面写着“苏世琛启”。
苏倾奕刚往杯里冲完热水,侧头看了一眼,想来是心情极好,见他盯着信封瞅,便主动开口道:“是给我哥的回信,他来信说家里又添丁了。”
“呦,那可是喜事儿啊。”
“这是他们第二个孩子了,确实值得高兴。”
“苏老师,我这还是头一回听你说起家里人。”先前虽打唐士秋那儿得知了他的家世,贺远却始终只有个模糊的概念,并没太往心里去,现下听到对方的话才真正意识到,再怎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也是有家人的。
“是么,大概之前也找不到由头吧。”苏倾奕将茶杯的盖子扣好,“怎么,你感兴趣我的家庭?”
“我就是有点儿好奇……”贺远挠挠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这个话题。
苏倾奕却伸手拉开了写字台的抽屉,拿出一张相片递给了贺远。相片上两个笑容灿烂的男人并排站在一起。贺远一眼就认出了左边的苏倾奕,看着同现在差别不大。右边的那位看着要年长一些,右手搭在苏倾奕肩上,笑得毫不掩饰,从相似的眉眼猜得出,这人应当就是苏世琛了。
“这是我毕业那年暑假回家时拍的……有三年了吧。”苏倾奕背身靠在写字台上,像是回忆了一会儿,而后半眯着眼笑问,“那时候是不是比现在年轻?”
“你现在看着也很年轻。”贺远给苏倾奕这副眼神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说完便低头端详起相片来,这才注意到背景里的洋房,心说连大门都这么气派,屋里头指不定得讲究成什么样。他犹豫了一下,问道:“苏老师,你家以前……是不是特有钱的大资本家?”
“贺远,这三个字可不是随便说的。”
贺远意识到自己的冒失,赶忙保证了一句:“我就是随口问问,不会出去乱说的!”
苏倾奕倒也不像是生气着急的样子,神情反而有些恍惚。实则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自家解放以前的日子了,这会儿被贺远一提,各种记忆涌了上来。他想起了祖宅,想起了小时候的奶妈,想起了家里的厨子,还想起了十几岁时同家人一块儿去过的舞场。当年的十里洋场,锦衣玉食,不到十年的光景,一切都不同了。
苏倾奕心里感慨得不行,片刻沉默过后,对贺远说了句:“走,我带你去吃点不一样的。”
第10章 第10章
苏倾奕带贺远搭电车来了滨江道。这地界儿可算是眼下津城最繁华的地段,穿的戴的,吃喝玩乐,一应俱全。
贺远同苏倾奕并排走着,时不时略偏下头佯作看往别处,悄悄瞟一眼身旁的人,心里头直纳闷,这地界儿他打小来过无数回,闭着眼都走不丢,今儿个这是要去哪儿?
走了一会儿,两人拐上了新华路,苏倾奕带他来的是“和平餐厅”,这是滨江道一带唯一的一家西餐厅。贺远心下顿时明白了,估摸着是下午自个儿提的话让苏老师想起了曾经的日子。
两人今天都作平时打扮,若在民国时候,这身装扮可进不了西餐厅,着实得让人拦下。可如今时代变了,老百姓也能吃得起这洋玩意儿。
此时五点刚过,餐厅里的人并不算多,不需要等位子。贺远是头一回吃西餐,他默默看着对面苏老师熟练地铺好餐巾,翻看菜单,便也跟着低头照做。
苏倾奕并未同他客气,直接叫来服务员做主点了两份一样的套餐。贺远也不介意,心说反正自个儿也没吃过,正好有样学样,免得出洋相。
西餐同中餐不同,上菜得是一道一道的来,最先上来的是蔬菜沙拉。
“别客气,吃完了一道会撤下去,再上下一道。”苏倾奕略往前探了探身,小声解释了句,而后拿起叉子,动作慢悠悠地,似是不动声色地示范给贺远看。
贺远看了半分钟,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心说中餐西餐反正都是吃饭,既然都是吃,那有嘴就行了,干脆直接拿起餐具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刚吃几口,不知又想到了哪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苏老师,你以前过的日子是不是就像电影里那样的?”
苏倾奕倒没紧着接话,放下叉子拿餐巾拭了拭嘴角,笑着反逗了他一句:“贺远,你是不是觉着我应当是西装皮鞋,戏院舞厅,前呼后拥地被唤着少爷?”
“…………”他这么一问,贺远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确实有点傻,只好尴尬地笑了一声,没言语。
苏倾奕也没期待他会回答,端过杯子喝了口水,没再逗他:“家父虽是经营西洋生意,行的却是中式做派,没你想得那么夸张,我还不至于是纨绔子弟。”
“苏老师,我不是那个意思,”贺远赶忙放下叉子摇着头笨嘴拙舌地解释道,“我是想说,你很特别……嗯……你身上有种特别的东西……唉,反正我也说不好……”
两人说话的工夫,桌上已换成了汤品,贺远闻着像是奶油汤,一股子奶香味儿。
苏倾奕舀了一勺儿汤,小口抿了几下,又放回汤匙,重新看向贺远徐徐开口道:“我从小读的是教会学校,学校里讲英语,学的都是西方那一套,大学才来这里,一直待到现在。”
“难怪你钢琴弹得那么好,看做派跟洋人似的。”贺远瞧他面上并无不快,便也跟着略带调侃地接了一句。
“又打趣我?”
“哪儿有,我说的是实话,我瞧你打扮的也像电影里的人。”
“越说越来劲了。”
“嘿嘿……”
两人聊得高兴,桌上的菜也是一道一道换着上,吃完了烤鱼和牛排,后头还端来了甜点跟红茶。
苏倾奕默默端详了贺远片刻,心下料想这人应当是没吃饱——这个年纪,这副身板的大小伙子饭量定然不会只有这些——便主动把自己那份蛋糕推到了他跟前,并未点破地客气了句:“我吃不下了,你要是还有胃口的话就别浪费了。”
“我看你没吃多少啊。”
苏倾奕笑着摇摇头:“我真的吃饱了。”
贺远见他说得认真,也就没多想,只猜他可能是不爱吃甜食,便不客气地把他那份点心也吃了。等填饱了五脏庙,咽下最后一口茶,才再次开口道:“苏老师,这个茶跟在你那儿喝的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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