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民一家三口见贺远过来拜年,甭提多高兴了,尤其是周奶奶,一个劲儿拉着贺远吃这吃那,末了还给包了压岁钱。贺远已经很多年没有收到过长辈给的压岁钱了,一下子有些不知所措,后来干脆给奶奶磕了个头,说了不少吉祥话,这才好意思收下,倒是把周奶奶乐得合不拢嘴。
“我瞧得出来,老太太稀罕你,你喊她这声奶奶,心里头指不定多美。”
“那敢情好,叫奶奶又不吃亏,这不还有压岁钱拿呢嘛。”
周奶奶睡午觉以后,师徒俩在外屋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白儿。贺远虽说面上始终嘻嘻哈哈,可周松民天天上班跟他待在一块儿,实际打他一进门就看出来了,这小子心里有事儿,只是刚才一直碍着旁边有人没方便提,这会儿静下来才点了根烟,冲贺远问道:“我说远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心里头不痛快?跟师父说说?”
“……哪儿有啊师父,这大过年的都是高兴的事儿,哪来儿的不痛快啊。”贺远心说真是低估了师父的眼力,本以为躲到这头来省得让他妈看出来,结果这儿还一个眼尖的。
“少跟我这儿装,我见天儿瞅着你,还能瞧不出来你那脸色?”
“真没有,师父,我可能就是昨儿睡得太晚了。”
“跟师父我还来这一套?”周松民瞥了徒弟一眼,“先前广播站那闺女,厂里那么些人追她,她都看不上,结果让你小子给拒绝了,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打那阵儿起,我瞅着你就不对劲儿,到底怎么回事儿?”
“…………”
周松民见他不吱声,又问:“那么俊的闺女你都看不上,是不是还惦记着上回跟我提的那姑娘?我瞅着你就是相思病。”
贺远那点心思还真让师父给说着了,一脸沮丧道:“师父,您可别跟别人提啊。”
“我跟谁提?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那姑娘不乐意还是人家里头不乐意?”
贺远支支吾吾,吭叽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都不是……我还没跟他说呢。”
周松民闻言先是一愣,空了两秒才一脸哭笑不得道:“闹了半天,合着人姑娘压根儿都不知道有你这一号,那你跟这哭丧着脸干嘛?”
“我这不是不好意思嘛。”贺远不知道该怎么跟师父解释,只得含糊了一句。
“我说你小子可真是……你一大老爷们儿害什么臊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最不济就是人姑娘没看上你呗,再者说,你不提人家怎么知道,你得主动点儿,听着没?”
贺远心道自个儿这点心思跟师父压根说不清楚,索性狠点了几下头,表示听进去了,赶紧止住了这个话茬。
两人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都沉默了下来。没过一会儿,姜芸进屋拿东西,拿完刚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对了,我预备了年货,你俩待会儿谁得空上小安那院儿送一趟去,我就不过去了,厨房还好些活儿没干完呢。”
周松民应了一声:“行,你甭管了,忘不了。”
等姜芸出了屋,贺远脑筋一转,跟师父说:“师父,待会儿我去吧?上回他喊我去坐坐,我还没去过呢,正好去串个门儿。”
“行,”周松民了然地点点头,“有些话不乐意跟我说,跟别人说说也好,别憋在心里头。”
贺远拎着东西走到安昀肃家门口时,发现院门虚掩着,想到自己上回的失礼,今次便没敢贸然进去,只把大门稍稍推开了些,探头朝院儿里问了一声:“安哥?在家么?”
“谁呀?”屋里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厚棉门帘被撩.开了,安昀肃面带疑惑地朝外看了一眼,见是上回的小师傅站在院门口,赶紧伸手招呼道,“是贺远啊,来,快进屋,外头凉。”
“我师父让过来给送点儿东西,我正好来拜个年,安哥过年好。”贺远说话进了屋。
“过年好,周师傅太客气了,回去替我谢谢他。”安昀肃接过贺远递过来的一大包东西,轻放到桌上,“你先坐着,我去沏茶。”
“你甭麻烦了。”
“不碍事儿,上回我说过,你再来的时候定会好好招待你,稍等,很快就好。”
安昀肃说话便出了屋,不一会儿拎了壶水进来放到炉子上,又动作麻利地找出茶壶茶碗拿出去洗干净端了回来,添上茶叶,等水烧开的工夫,正好剥了个橘子递给贺远,自己则将橘子皮展平摆到炉子上头烤。
贺远接过橘子吃了几瓣,隐隐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这才反应过来:“我说刚才一进屋就闻见一股香味儿呢。”
安昀肃点点头,起身将烧开的水冲进茶壶:“我习惯这样了,不难闻吧?”
贺远连忙摇摇头:“不难闻,闻着还挺舒服。”
“那就好。”
贺远吃完橘子,抬眼打量起了屋内的摆设。东西不多,仅有一个书柜,一张写字台,一张圆桌跟配套的四张圆凳,外加屋门边立着的衣裳架子。再往里连着的还有一间屋子,也挂着厚厚的门帘,贺远估摸着那里头应该是睡觉的地方了。
“虽不是什么名茶,倒也还入得了口,”安昀肃将斟好的茶碗恭恭敬敬端到贺远跟前,比了个请用的手势,“你尝尝看。”
贺远平日里随意惯了,冷不丁被如此礼数周全地招待,反倒不大适应,竟条件反射地也跟着站了起来,见对方下意往后退了一步,这才反应过来,大约是自己动作猛了,惊到了人家,只好尴尬地挠挠头,吐了句实话:“安哥,你快别这么招呼我了,弄得我都坐不住了。”
“也是,现如今不讲究这些了。”安昀肃笑笑,坐了回去。
“你这也太客气了。”贺远也跟着重新坐下,端过茶碗吹了吹,还有些烫,于是只浅浅抿了一口,斟酌着问了句,“……那个,邢大哥没在?”
安昀肃心知贺远早已经猜到他跟邢纪衡的关系了,便也没再遮掩,坦然回道:“他去他父亲那头了,今儿个家里就我自己,怎么你有事儿找他?”
贺远赶忙摆摆手:“我没事儿,就是随便问问。”
安昀肃点点头,没说话。
贺远也沉默了,他琢磨起了对方话里的“家”这个字。在他的认知里,只有每天同吃同住的亲人才会管同一个地方叫家。如此看来,安昀肃是把邢纪衡当做家人那样看待的。
莫名其妙地,这个以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听别人一说竟忍不住往自己身上套了起来,贺远突然对这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系特别向往,惦记着不知自己何时也能有个这样的家。
安昀肃见他一直盯着桌面没吭声,有些纳闷,却也没好意思直接叫他,只抬手把桌上摆的几样吃食小碟往他跟前轻轻推了推。这个动作还真把贺远拉回了神,他端过茶碗闷头喝了几口,再抬眼时正好扫到书柜,顺嘴问了句:“安哥,你是大夫么?”
安昀肃愣了一下,待顺着对方的视线瞥见书柜里摆的书,这才明白过来,摇头笑道,“我哪有那个本事,”说着话又起身给两人半空的碗里续满茶水,“纪衡是医生,那些医书都是他的。”
“哦。”要说上回偶然撞见时,黑灯瞎火的,贺远压根没看清楚邢纪衡的长相,只依稀记得那是一张很有气势且不苟言笑的脸,再想想苏倾奕,不由心说这有学问的人跟有学问的人竟还那么不一样。
可既然这里的书大部分都是邢纪衡的,那他们应当是住在一起的。想到这儿,贺远又有些欲言又止,讷讷道:“……安哥,那,邢大哥,不是,那你,也不是,我是说你们……”
“我们?”
“我想说,你们,一起……唉……”这种打听人家私事的话,贺远归了齐还是问不出口。
安昀肃倒是心下了然,他多少猜到了,贺远今天过来可不是专程只为给自己拜个年的,于是接着他的话补问了一句:“你想说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呃……”贺远点点头。
“有十几年了吧。”安昀肃说这话时的神情似是也有些恍惚。
贺远一脸的难以置信,他原本以为了不起五六年、七八年。他都这么大了,自个儿爹妈不也才结婚二十来年嘛。
安昀肃又问:“贺远,你多大了?”
“再几个月十九。”
“我比你年长十一岁,我十六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十六岁相识,到如今好了十几年,那岂不是十几岁刚认识就在一块儿了?
贺远其实很想问问,那你们是怎么好上的,可这话头越想越是人家的隐.私,他支吾半晌才隐晦地问了句:“……安哥,那你们是怎么捅破这层窗户纸的?”
安昀肃垂眼盯着桌面,静了一会儿才回话,语气听上去有些伤感:“贺远,我跟你不一样……我俩之间,本就没有那层窗户纸。”
“那……”贺远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人,一时琢磨不过味来,没有窗户纸,这是什么意思?
“纪衡他……是我的恩客。”
话音一落,两人同时沉默了。
其实安昀肃也不晓得自己为何就这么脱口而出了这句实话。他虽然向来并不刻意遮掩同邢纪衡的关系,却也不曾主动向旁人提起过他们之间的旧事,眼下这般坦白,或许多少跟贺远这个人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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