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友又敲了敲桌面。
这一次他食指与中指并拢屈起,作叩谢状,用指节轻轻敲了桌面。
茶礼有五种。我在茶舍最常见的是其中四种,伸掌礼,颔首礼,斟茶礼,叩指礼。
其中叩指礼又分一指,两指,三指,屈指这四种。一指点桌面是面对晚辈或者平辈相交;二指点桌面是对长辈、上司以及交情很好的朋友;三指点桌面代表带了不懂茶礼的朋友一起来品茶,替朋友谢过茶艺师。屈指则是在二指的基础上屈指敲桌,是很隆重的礼节,一般有两种用法:一是对德高望重的长辈赐茶时表示谢意,二是赞扬茶艺师技艺高超,茶泡得很好。
我感觉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男神夸我茶泡得好。
男神夸我茶泡得好!
啊啊啊啊男神夸我茶泡得好!!!
我得意忘形,几乎是立刻就按捺不住兴奋,在茶台上扭动起来:“叶老师叶老师!你看我可以过关了吗!”
叶清友沉吟了片刻,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评分表,说:“……你扣分扣在了很奇怪的地方。”
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我顿时蔫巴了,小声问:“我哪里扣分了……?”
“最后一步,”叶清友把评分表递给我。“等茶客品完茶后,应该询问客人的品茶感受以及进行品茗交流。但是你直接就问我过关没有了。”
我垂头丧气地接过了评分表,刚觉得自己有可能需要重修,就听叶清友又说:“不过还是恭喜你了。”
评分表顶部,成绩栏赫然朱批一个九十九。
叶清友说:“你是和光有史以来实操得分最高的学生。”
实践考试以近乎完美的姿势通过,剩下的就是卷面考试了。叶清友给了我两套模拟卷,让我回去做,做完了回来他给讲评。我以为我高中毕业以后就再也碰不到模拟卷这种东西了,一个头涨得像两万个那么大。文白桦居然还一边打游戏一边嘲笑我,都一百多斤的人了还回顾青春,气得我差点把他种的藕刨出来煲汤。
你这条根本不懂爱和理想的咸鱼!
忘了说,文白桦这厮最近吃了王大祝的安利开始种花了,每天抱着他的宝贝莲子丢了魂儿似的飘忽。我觉得现在我们宿舍就我最正常了,王大祝的性向是括号假括号古董,文白桦的性向是植物,这样想想别说我只是个基佬了,就算我性向是搞比利也比他们容易被接受得多。
原定计划是周末考试的,但是星期四的时候陈钧学长突然在茶友群里发了个消息,说他很喜欢灵泉寺,但是觉得灵泉寺周围的卫生环境太糟糕了,感觉很可惜。他问我们周末有没有空,有空的话可以组织一下,组队骑行去灵泉寺做义工。我有一点点心动,但是又怕考试时间和做义工冲突。两难之际叶清友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问我想不想去参加活动。
我说:“挺感兴趣,但是考试……”
叶清友:“你想去的话我们就一起去吧。考试什么时候都可以考,但是这样的活动很难得。”
我:“叶师兄我爱你。”
考试顺理成章地推到下一周。
我们学校很村,村到什么地步呢,坐个公交去最近的地铁站要两个小时。上学期有个和我同市但是在市中心读书的邻居和我同时从学校出发,一起回广州,等他到了家了打电话给我问我到哪了,我说我刚到高铁站,还没上火车。
从学校到公交站一个小时,从公交站到地铁站两个小时,从地铁站到火车站又一个小时。完全没毛病。
由此可以得知,我们骑单车去灵泉寺,路况有多差劲了。
二十分钟的骑行路程,等我到寺里的时候人已经累成了狗,蹲在寺门口和看门的大黄狗你一声我一声汪汪汪地打招呼。
叶清友倒是非常气定神闲的样子,热汗不流,大气不喘。我看他每天蹲在茶舍里喝茶看书还以为他很文弱,没想到体力这么好。陈钧学长也很适应的模样,只是他一进寺庙就被大黄狗追得满地乱跑。那条巨大金毛非要站起来抱着他腰,呼哧呼哧舔他的脸,他一边大喊我靠好臭一边逃跑,王大祝在后面看着笑成傻逼。
亲眼看见灵泉寺,才觉得叶清友和陈钧称呼它为“寺庙”实在是太抬举它了。四周都是荒野,树林里藏着几间贫民窟似的破瓦房,废墟中央立了一间破落的寺院,墙都没有,寺后一座小土坡,坡顶立着南海观音像。野地里到处是塑料垃圾、纸巾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垃圾回收站。
叶清友告诉我这间寺庙是附近的村民集资建的,可能并不那么规范,但是他很喜欢,因为这里人情味很浓。他有时候会和寺里的住持一起喝茶论道,周末这里会有开放的讲座,给附近村里的妇孺讲国学,解读佛经。
我们一行人顺着破破烂烂的石台阶爬上小土坡,挨个拜南海观音。
我问叶清友,我不信佛教,也要拜吗?叶清友说拜吧,既然来到这里了,就算是打个招呼也应该拜一拜。你可以不将他奉为信仰,但是你应该存有一颗敬畏之心。
于是我跪在佛前的跪垫上,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
我抬起头的时候,余光瞥见那尊镀金的南海观音像垂下眼,正用一种悲悯而慈祥的神情朝我微笑。我一边拜一边心想,如果神佛有灵,能够听得见众生祈祷,那么我求求佛祖,请让我成为叶清友师兄那样的人。
请让我成为那样一个纯粹,专注,心怀温柔的人。
第七章
陈钧学长给每个人都派发了一个垃圾袋和一对环保手套,我们站在土丘上列队拍了张环保手套版千手观音照以示留念,就分头行动去收拾野地里的垃圾了。
这实在不是一件很简单的活儿,弯腰爬起来弯腰爬起来,我才收拾了没两平方米就气喘吁吁的,恨不得变身吸尘器,不,还是龙卷风算了,一卷过去四野清净拉倒。清理了半袋子垃圾我靠在石栏杆上喘气,叶清友走过来问我是不是很累,我说是挺辛苦的。他摘了手套从背包里拿出一瓶水递给我,我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这才缓过劲儿来。
四周望了望,王大祝和陈钧学长已经跑远了。王大祝似乎在小土坡后面发现了一条河滩,大声叫唤着让我们过去看,还问陈钧说学长学长咱们能不能在这里钓鱼烤来吃。风里隐约传来陈钧的声音,笑着骂他你就可劲作吧,在观音背后杀生?你咋不上天呢。
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河边的风跨越土丘吹过来,凉爽又清新,我说叶师兄,真奇怪。我们默默地做了这么多事,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表扬,但是我却觉得很开心。
谁说没有人看见的?叶师兄指了指天。神灵都看着呢。
我们在灵泉寺的荒野里辛苦劳作了一个上午,中午在寺里的食堂蹭斋饭。食堂在寺庙旁边的小桃林里,花落得差不多,叶却也欣欣向荣。在食堂里吃饭的都是隐居在附近的居士和留守村中的孤寡老人,用餐之前佛铃鸣响,高诵佛经,然后才有师傅来给大家依次布菜。
我等开饭的途中想拿手机出来玩,被叶清友轻轻拍了一下手背,只好讪讪收回去。
用过午餐,寺庙的住持领我们去庙里修士的居所借住午休。条件倒没有我想象的糟糕,也就和宿舍差不多,我和叶清友住一间,陈钧和王大祝说还不困,在院子里晒太阳。
叶师兄往床上一坐就盘起腿开始打坐,合着双眼,神情安详。他在那里打坐很久,久到我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吵闹声。我推开窗户往外一瞧,大黄狗跑进院子里来了,王大祝正撺掇着它追着陈钧满地乱跑。
我说:“你们小声一点,叶师兄在休息呢。”
他们满口答应,把大黄狗按在了地上。
十秒钟后,又是鸡飞狗跳。
我揉着太阳穴又想去开窗,叶清友说:“随他们去吧。难得出来玩一趟,开心最重要。”
我说:“叶师兄,你没睡啊?”
叶清友说:“在冥想。”
俗气如我并不能理解他所进行的高深莫测的思想活动,愣了一会儿,小声问:“……你腿不麻么?”
叶清友:“……谢谢关心。不麻。”
我试着学他盘腿坐在床上,没两分钟就受不了了,解开了自己缠成麻花的腿搓揉。我在这边呲牙咧嘴地按摩小腿,叶清友忽然问我:“嘉嘉,今天出来玩开心吗?”
我说:“开心啊,比在学校开心多了。我好久都没有这么放松了。”
“你平时在学校不开心吗?”叶清友问。“我听大祝说你成绩很好的,在年级里面能排前几名。”
“不开心,一点也不开心。”我抱着膝盖蹲在床上。“我平时在学校可难过了。”
“我爸妈从小就对我期望很高,一直希望我读理科,经常对我说上不了重本就是白活了……我第一次不听他们的话就是骗他们周末上补习班,结果跑去学了画画。”我抠着床脚的被单,一边蹂躏一边说。“后来因为成绩掉得太厉害,被他们发现了,骂了我一顿。但是当时我成绩太差了,没办法,为了能够上重本他们只好让我去参加艺考了。”
“我美术天赋还可以,虽然是半路出家,但是最后还是考上了重本,勉强算能给我爸妈争口气。但是我一直记得他们以前骂我的时候说的话,艺术生是只有考不上学的差生才当的,将来肯定没出息,找不到工作。所以我读了大学以后还是拼命学习,拼命画画,生怕比别人落后一步。我在学校的时候每天都在想,现在不努力学习就拿不出好成绩,没有好成绩将来就没有实习单位要我,没有实习单位要我我就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我就失业,流落街头乞讨。虽然我现在才大一,但是四舍五入一下,我感觉我已经是个睡天桥讨饭的无业游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