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温和的男声似乎又分说了几句,但如过客一般身处这段记忆之中的少年却微微一怔,耳中萦绕着两个字——
长……琴……
他心口狂跳,这个名字,甫一听在耳中,他便生出了熟悉之意,仿佛这个名字自亘古的久远便已经跟在了自己的身边。
这……是曾经的他吗?
曾经那个……尚未失去记忆,尚未失去自己原本身体的他吗……
由于依附在自己的记忆里,他没有办法看到自己原本的面貌,也没有办法看到正与自己对话之人的容貌,除了远处的漫天黄沙,他看得最多的,竟只有放置于膝上的古琴。
观其质地,这古琴的琴身却不像是木制,雪色的琴身似是玉质,光华莹润,周身流转着银色微光。而琴弦也不似一般古琴所用材料,反而更像是一道道比之发丝还要纤细的光线,介于有与无之间,而琴弦的数目竟有五十根。
他注意到,那双奏出清幽之曲的手并未拨动所有的琴弦,只用其中的五根琴弦,其余的四十五根看上去倒有些像是多余的了。
略微失神之后,再度关注这二人对话的长琴(判断出自己名字的某人自然以长琴自称了)听到曾经的自己漫不经心地开口,道:“羲王殿下这般行事,难道不怕你们那位陛下不悦?”
“都说叫我阿羲或是羲哥哥……不然羲羲也成。”语气甚是亲昵地抗议长琴的疏离,道:“我如何行事,与那位何干。这陛下的身份可是他自封的,想要我对他三跪九叩,若他是盘古大神,或许还有那么点可能。”
长琴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看着膝上的五十弦琴,曲调渐渐变得悠远起来。
片刻之后,是那个男子温和里带着担忧的声音:“你这次又杀了不少,那位早就恨你入骨,而你族里的那些又是一群脑子里面长肌肉的笨蛋,把你推倒战场的最前线不说还……算了,还是那句话,你要小心。”
“……嗯……”这是过了许久之后方才发出的应答。他似乎又说了什么,但长琴此刻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周围的景物倏尔变幻,待得长琴的视线再度清晰起来的时候,眼中映入的正是那张带着惶恐的精致小脸。
他复又合上眼,沉淀了被那段记忆惊扰的心神。片刻后才又睁开了眼睛,缓声道:“怎么了?”
韩云溪没说话,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下长琴的脸,刚才真是吓了他一跳。大哥哥像是魇住了似的,嘴里反反复复地念着那句诗,眼神也极其空洞,虽然韩云溪直觉大哥哥的身体没有出事,但他还是止不住担心。现在眼见着大哥哥的面色已经恢复正常,韩云溪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拍拍胸口,略带着一点抱怨地道:“大哥哥吓了云溪一跳,还以为出事了呢。”
“也算是有事吧。”长琴若有所思,随即目光温和地看着仰着一张小脸看着他的韩云溪,道:“云溪的办法,很好。”若不是他坚持给他念书,试图勾起他对某些词语的记忆,他也不会那么快地想起自己的名字。
“啊?”
“长琴,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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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个漂亮哥哥的名字叫长琴啊,唔……”一个穿着浅粉色衣裳,留着过耳短发,一看就是美人胚子的小姑娘歪着脑袋,宛如雏莺一般的清脆童声里带着满满的喜悦,道:“人好看,名字也好好听哦。”
“笨蛋,男人是不能用漂亮好看来形容的!”说话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头上歪带着一张面具,整个人显得顽皮又不失灵动。此时,他正费力地拖拽着一根差不多和他一般高而他用双手只能勉强合抱的木头。
“小婵才不笨!”粉色衣裳的女孩掐腰,粉嫩的两颊鼓起,像是一只炸毛的小动物,脆声道:“云溪哥哥才是大笨蛋呢!长琴哥哥本来就好看,比云溪哥哥还好看,云溪哥哥,嫉妒是不对的!”
“……”韩云溪默默地继续奋力将木头往树下拖拽,心中暗自腹诽:“一个男孩子要什么好看,你个小丫头长得居然没有大哥哥漂亮那才该好好反省抄上几百遍祭文呢……”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正好,透过茂密的林间投下银亮的光斑,如同调皮的孩子在眨着眼。阵阵微风拂过,带起如水波一般的叶浪。
楚婵坐在一个人的巨石上,双手撑在石面上,两只腿晃啊晃的。她百无聊赖地看着韩云溪忙前忙后地将一根根沉重粗壮得她连抬都抬不动的木头运到巨石的旁边,眨眨眼,道:“云溪哥哥,你已经忙了一上午了。弄来这么多的木头究竟是要干什么啊?”
“你懂什么。”韩云溪将最后一根木头拖到巨石旁后便直起身体,揉了揉发红的手掌,说道:“这些东西是有大用的,等、等我***(刻意模糊)……就送给大哥哥~”
“就一堆木头?”楚婵瞪眼,“还是一堆这么沉这么沉,小婵连一根都抱不起来的沉木头?”楚婵大声地道:“云溪哥哥好小气哦,竟然送一堆烂木头~还不如送长琴哥哥小花呢~唔,小婵也很喜欢很喜欢漂亮的小花~~”
韩云溪耸肩,颇有种高处不胜寒的萧瑟感,嘟囔道:“都说你不懂了。唉……”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然而在背对着看向那些形形色色的“沉木头”时,韩云溪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不确定。
他,应该,大概,可能,会做出来的吧。
☆、第06章 梦境纷扰
岁月如长河无尽,
沧海也变成桑田,
或许只有我,
独自遗落在时间罅隙,
永无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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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琴知道这是梦。
这是他第十九次梦见这片烈火了。
无穷无尽,铺天盖地,恨不能择人而噬的火焰。
而他正身处这烈火之中,动弹不得,挣扎不得,身体的每一寸都被这烈火煅烧,灵魂的哀鸣渐渐变成习以为常的痛楚。然而,身处烈火之中的长琴,面容却出奇得柔和,唇角上扬的弧度竟给人以一种春风拂面的温和。然而,若是有人能够看进他的眼瞳便会发现,那双素来平和哪怕在失忆之下也能够保持着冷静的眼底,充斥着比之外界烈火还要灼人的火焰。
他的面容是冷静的,而他的眼中却满是疯狂。就像是一个……冷静的疯子。
火焰之外,有人声传来——
“这次角离的运气真不错,竟然弄来了个仙人的魂魄。”“可不,这次剑成之后,其威力定然不比前面的几把剑差,没准儿还盛上一筹。”
“只可惜,始祖剑当日在安邑被灭后就被天界的杂碎夺上了天宫,堂堂九黎之族竟只剩下我们这龙渊部族一支……”
“哼,待得我们积攒够足够的力量,定然杀上天界,夺回始祖剑,一报当年灭族之仇!”
“哎,角离,你这柄剑取名字了吗?”
“这剑方在铸剑炉中百日,其上散发出来的火焰竟然比这铸剑炉的炉火还要熊熊,火属之剑,还能有那个比之此剑更为炽烈。这剑,就叫……”
长琴唇角的笑靥愈加柔和,他像是在倾听恋人的温柔细语。而正在这时,那个粗犷中带着洋洋自得的男声却变成了一个孩童带着稚气的声音。
“大哥哥,大哥哥醒醒……”
周围的梦境,轰然破碎。
长琴霍然睁开了双眸,只见他目光清晰,眸底清亮里隐约含着摄人的寒光,哪里有沉睡之人方才清醒的模样。
见那双霍然睁开的黑眸里清清楚楚映着自己的模样,韩云溪被吓了一跳,几乎将手中浸湿的布巾给丢出去。复又想起夜半醒来时见大哥哥身上发热,汗渍浸湿了身上的里衣。而好看的眉也紧紧锁着,显然就是梦魇了的模样,韩云溪细细为长琴拭去额上的冷汗,关切地问道:“大哥哥你好些了吗?”
“……无事。”长琴接过韩云溪手中的布巾,随意擦了擦面上的汗。又伸手扯了扯身上已经被粘腻汗液浸透的里衣,忍不住蹙眉。
这些日子里,入夜之后总被梦境所扰。那些梦境像是他曾经经历过的往昔,有悲有喜,或是寂寞萧索,或是压抑痛楚,他甚至分不清楚,这到底是属于他的过往,还是这具身体的原主曾经的过去。
梦是纷乱的,像是一团无法分离的荆棘团,他越是试图捋顺它,他的双手就会因上面的尖刺而愈加血肉模糊。
他梦见自己是一个擅弹琴曲的仙人,他的琴,既能够平静浮躁的内心,也能够须臾间令妖魔灰飞湮灭。他有一个鼓噪但不失优雅的友人,虽然他不愿承认,但他默许那个人的陪伴。在那里,有人斥责他背叛亲族,有人鄙夷他的出身,也有人疯狂地崇敬叩拜。而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不发一言,似是厌倦。
他亦会梦见自己身处在一片清幽雅境之中,山川秀丽,水面波光潋滟。他仍是在抚琴,而他的身边则盘踞着一只小小的水虺。虽然陪伴他的不过是一只水虺,修为低下,但他却感觉到了梦境中那人悠然平和的心态,只觉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