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在庄大少这儿,海二少斤斤计较极了。他心中仍有很多委屈,甚至连被赶出兰因寺,小和尚忘记将他的伞扔出来,害得他被淋得狼狈,险些又要生病,这样的事情,也全都算在了庄大少头上。
庄大少在信里说,让他别原谅自己,等自己回来向他赔罪。
海二少看罢这句话,学着三姨太翻了个大白眼,眼珠子都要翻疼。庄大少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以为自己要原谅他?他海二少气极了,要想要他的谅解,可没那么简单。
心中倒是很有骨气,这样想着,连腰杆子也挺直了几分,好似一个明事理,懂爱憎的洒脱侠客,断然不会被这些软绵绵的恩恩爱爱影响半分。
这时又有另一道声音响起:既然那个对头张老虎占了庄家五个工厂,损失一笔钱不说,指不定利益相冲还会有生命危险。庄家上下那么多口人,全靠这些家业吃饭,这事儿谈妥了,庄家变成穷光蛋,但到底还有小命在;要是谈不妥,还在信里写什么骗一世不一世的,恐怕这一世立马就要断在枪口下,海二少骗也不用骗了,三月清明能不能找到那块墓都不一定!
想到这儿,海二少吓出了一身冷汗。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无力,他现在手头的钱都是亲爹从海里捞的,自己长这么大,还没有挣钱的本事,他也没有枪,更没有那个胆,他保护不了庄大少。庄大少说了,他们不仅是爱人,也是同伴,是好友。没有什么是比危急关头帮不上朋友还令人沮丧的事了。
海二少叹了口气,连胃里的灼烧感也被叹凉了几分。
他很想庄大少,满脑子都是他。快乐的,痛苦的,那些片段都琐碎极了,抓不住什么头绪,想起来时却依旧要人心头发暖,嘴角也扬起笑。
屋内与庄大少有关的事物,只有寥寥三样。怀表,信,还有那个收音机。海二少早已经看得发腻,而且不管哪一样都藏着重要的回忆,细细看着便要细细将以往从头到尾琢磨一遍,海二少不想那么快原谅庄大少,于是决定要对它们视而不见。
可庄大少不知在他脑海里施了什么法术,赖皮一般,出现了就不肯走,扰得海二少心里烦透了。索性穿好鞋子出门,找了个同样与庄大少有联系,却不藏回忆的东西来——
阿猛在房外抓着门,爪子倒是不很尖锐,不过磨着木头听上去也确实惹人心烦,海二少打开门,不耐烦地低声道:“你做出这个样子干什么?我又不是要抢你的爱丽丝,我只是请它来我这里,与它聊聊天,你别抓门了,聊完我就把爱丽丝送回去。”
阿猛不听,鼻子往前探着,闻见了爱丽丝的气息,便急匆匆要冲进房里去。
海二少拦住他:“我知道大半夜的去狗窝把爱丽丝抱出来确实欠妥,可我又不做什么坏事,我就是想同它聊聊它原先的主人而已,你别在这守着了成不成,好像我要做什么奇怪之事似的。”
说完把阿猛往外一推,用力阂上了房门。
再看被放在桌子上的爱丽丝,虽然睡眼惺忪,莫名地被人从狗窝里掏出来,却一点慌乱也没有,简直像透了它的主人庄大少,不管在哪样的环境中都如此从容。海二少把它放在桌子上,它便顺势趴着,任凭海二少看着它,对它说些奇奇怪怪听不懂的话,还没听完几句,竟然打了个呵欠,像是立刻要睡着了。
唯有门外的阿猛焦急不已,那木门好似一道天河,它便是那阿牛哥,海二少就更不用说了,心狠手辣,断狗姻缘,自己好不容易追到的漂亮媳妇儿就这样没有防备地落入恶毒王母手中,阿猛心中淌血,真想用狗鼻子把那门撞破。
海二少丝毫不受门外哀嚎影响,趴在桌子上看爱丽丝,越看越遭人喜爱。不晓得以前在庄公馆时是怎样喂它的,洋人养狗必然与国人养狗又不一样吧,西洋的狗吃不吃剩饭呢…… 海二少抬手摸了摸爱丽丝的背,爱丽丝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困意正浓。
“你的毛可真亮,比阿猛的亮多了,阿猛那身毛,摸上去跟刷子似的,刮得人手疼…… 庄大少平日都喂你什么呢?”
爱丽丝将头埋好,耳朵却竖得笔直,阿猛每在外面嚎一声,自己的耳朵就要动一动,虽然小憩,却是一点动静都不愿意错过的。
海二少还在自说自话:“以后等他回来了,你还要跟着回庄公馆吗?我看算了吧,你嫁土狗便随土狗,跟我们的习俗走,我们这边讲究啊,跟丈夫生活……你别嚎了!”
阿猛还在门外契而不舍,海二少也毫不退让。正与爱丽丝“聊”得好好的,三番五次被阿猛惨绝的喊声打断,真是叫人烦躁不已,于是说着说着,耐不住,便猛地回头朝外头大喝一声。
爱丽丝估计已经做着梦了,也被海二少忽然一嗓子吓了一跳,终于不淡定起来,站起身就想寻个安全的地方躲躲。
海二少连忙道:“没事儿我不是骂你,哎你别走啊,这儿是桌子,你可不能往下跳!”
爱丽丝站在桌沿,这样的高度对它来说几乎算是悬崖,两只前脚踌躇着,伸出去又立马收回来,没有决心往下跳。阿猛在门外吆喝得更起劲,再这样喊下去,海公馆上上下下怕是一点儿安宁也没有了。海二少没了与爱丽丝聊天的心情,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蠢透了,与阿猛抢老婆,传出去定要被人笑死!抱起爱丽丝,打开门放下地,不过眨眼的功夫,两条狗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海二少:“…………”
明明没有比什么,却觉得自己输透了。海二少心中有气,在庄大少头上又加了一笔不是。
雨不知何时停了,海二少转身回房,钻进被子里,又闻到熟悉的皂角粉味儿,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床吃过早饭,海二少便要往外面跑。
海老爷觉得奇怪,叫住他问道:“大清早的,急急忙忙出门做什么?”
海二少想了想,才张嘴回复,只是脸上带着些不好意思,不过一会儿便镇定下来。
“爹,我想出门看看,能做什么生意。”
海老爷一时没反应过来,二儿子吃喝玩乐样样行,是自海家发迹以来便娇惯着的,不愁吃不愁穿,本来让人觉得这一世便也就是这样了。不料在这样极为普通的一天,说出了这样的话。
海老爷迟疑道:“你……你说你要做生意?”
海二少点点头,认真极了,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样子。若是庄大少保住了一条命,可就全靠他海老板养活了。海二少昨晚想了一夜,做出这个决定,只觉得责任重大。
海老爷大喜过望,连讲话也有些结巴:“好…好啊!你这…这是被寺庙的住持开了光?”
海二少的表情顿时凝固在脸上,听不出喜怒地说了一句“那我出门了”,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海老爷被同样激动的三姨太用力拍了几掌:“老东西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你儿子被开了光?我看你才要开光呢!”
海老爷搓着胸口傻乐:“我儿出息了,懂事了,要做生意了。”
三姨太的笑意也藏不住,朝四姨太问道:“老二回来时说自己去了哪个寺庙来着?改明儿我去一趟,捐捐香火。”
海二少在街上转悠了大半天,没有找到什么合适的选择。他并不是只想小打小闹挣几个子儿证明自己,而是真真切切希望在庄大少有难的时候能够帮他一把。昨晚他想起了李姐儿,眼里含着泪水,认真告诉他,要有钱,要自己挣钱,这样腰杆子才会直,才没有人笑话你。海二少心中充满了力气,走街串巷那么久以后,免不了地觉得有些迷茫。
论手艺,他没有,短时间内也练不成,不靠力气的活儿,又没有人能领他入门,教他写门道。思来想去,刚开始的志气满怀也仿佛车轮被扎了个小孔,滋滋地往外冒气,越找越失望,等回到海公馆时,脑海中竟然只剩跟刘三叔学算命这一个想法了。
踏进院子便看见爹和两位姨太太围着桌子坐着,好似在欣赏一个花了大价钱拍卖回来的宝贝。
见他回来,三姨太笑道:“你何时买了这么个新鲜玩意儿?”
海二少看了看桌子上摆放的黑盒子:“电话机?”
三姨太道:“别装了,花了多少钱?晌午的时候人家货行派人送过来的。我们没好意思问怎么用,你快来教教我们。”
海二少心中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将本想说的“我从来没买过这个”也吞下了,犹豫地走到电话机面前。
一家人见到新鲜事物总是激动,催促了几次海二少快些演示,以后也让他们好用来与别人打电话。海二少哪里会用,本想随便说些什么搪塞过去,不料就在这时听见那黑盒子忽然“丁零零”地响起来。
海二少拿起话筒,紧紧贴着耳朵,怕错过一分一毫,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一瞬间安静得只能听见胸口传来的心跳声。
话筒里先是闪过电流声,接着便传来了有些低沉的声音,虽然与平日听见的不一样,但海二少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认出来了电话那头的是谁。
海二少好似被蜜蜂叮了手,或是指尖碰了滚水,一个激灵便把那话筒用力压回了原先的位置。继而满脸通红,从听电话的耳朵开始,半边身子麻了个透,抑制不住的热气涌了上来,将他的脸皮都要烧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