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完以后又觉得他顶可怜,指指路边的青草道:“你嫌滑,就踩着绿色的草走。”
海二少早已被吓得一背脊全是汗,照着肖美人指的方式走,果然松快了一些。又不小心滑了两次,终于到了山脚。
肖美人随口道:“我若是能见到我弟弟,我想大概也是像你一般大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过一定没有你这样笨拙。”
海二少在青草上把鞋底的泥土磨干净,问道:“你还有个弟弟啊?叫什么名字?”
肖美人道:“不晓得,没见过。我还小我爹娘就把我卖了,还给我起了这么个名字,说是能卖得多些银子,卖贵些。我长大以后才听说他们又生了一个的。”
海二少迅速把“我没有弟弟但我有个哥对我特别好”这句话牢牢锁死在嘴里,改口道:“那你一会儿去哪里呢?”
肖美人与他开玩笑:“这还不简单,我再找个冤大头坑蒙拐骗不就好了?”
海二少是真心将他当作好友:“你不要再做这样的坏事了,我三娘以前天天跟我说,要积德,你倒好,不积就算了,还缺德,这样不好。”
肖美人心胸宽广,将“缺德”二字当作耳旁风没太计较,也认真考虑起往后的去处来。
海二少道:“你可以先暂时住我家,看你现在这样,也不像有钱的样子,等你找到了活计,你再搬出去,这样好不好?”
肖美人扭头看向他,什么也没说,片刻后点点头道:“好,多谢,最多半月,我还要付你房租。”
海二少顾及到他的面子,便没有拒绝,道:“那是自然,岂能有白住的道理,你要好好赚钱,房租要付多一点的!”
肖美人笑了,又道了声多谢,才点头应允。
海二少与肖美人的距离总算近了不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在天完全黑透之前,踏进了十里镇。
经过庄公馆的时候,海二少刻意没朝那个方向看,躲避伤口似的快步走进自己家的院子,却还是避免不了胸口突然一阵发闷。
厅堂摆着晚饭,一家人似乎都没有什么心思吃饭,尤其是三姨太,喝一口汤叹三口气,气都快叹断了,眼前的汤才少了一半,冷得彻底,汤面上浮着几块油,更使人没了胃口。
海老爷哪样菜都夹了一筷子,放进口中就能挑出九九八十一种毛病出来,的亏厨娘此刻在后厨嗑瓜子休息,不然听到海老爷的诸多不满,怕是今晚都要担心丢了这份工担心到睡不着。
海大少刚想发话宽慰爹娘,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声音:“老爷太太大少爷!!二少回来了!!”
三姨太迅速将筷子放下,站起身来要看个究竟。外头光线不好,大约能瞧见有两个人,其中一人一瞧身形便知是海二少,一瞬间心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担忧跑走了,给怒气腾出了足够宽敞的位置,三姨太快步走到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门外骂:“别让他进来!他不是要去当和尚吗!让他去!我们海家哪样人都能容得下,就是容不下秃驴!”
门外的肖美人:…………
见海二少还呆楞在原地,丝毫没有进来认错的意思,三姨太怒火更盛,讲出的话却与心中所想句句相反:“你还赖着不走是吧!你不走我打走你!你们别拦我!这个死孩子我们海家算是娇惯坏了!一点他爹的气话也听不得了!不孝!无良!你不是出家吗?那你就永远不要回来!”
海大少听到三姨太的“旨意”,立马跑上前去给三姨太圆场,陪她把戏做足,死死抓着三姨太的肩膀,拦得那叫一个死。
“你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滚进来认错!”
海二少呆在原地,鼻尖酸得不得了,眼眶也红了,眼前这样的晚饭场景,他今生不晓得经历了几次,今日的暖黄灯光却那么明亮,险些要把他的心口燎出一个血泡来。他出家门不过两天,受了寒,挨了饿,还与人打了一架,路上提心吊胆唯恐把骨头摔断,这一切的苦痛都在看见一家人团圆坐在饭桌前的时候消弭殆尽,海二少抬起手抹掉泪水,低头走进厅堂。
还没等跪下,便又听到三姨太的惊呼:“你这是怎么了?!出门不带伞啊?怎么淋成这个样子啊?!啊?!你病刚好知不知道?你若是又发烧我便请西医大夫给你扎十针!”
三姨太凶巴巴的恶言恶语将海二少好不容易忍下的鼻酸又给激回来了,有好多话想说,挑来挑去却没有什么合适的,只能道:“都怪那个小和尚!他忘记把我的伞给我扔出来了!”
语毕便觉得那哽咽实在是忍不住,海二少从小到大都是个爱哭的人,已经回到了自己家,哪管得着什么丢人不丢人,深吸一口气刚想大哭,音还没发完全,又被三姨太的话给打断了。
三姨太定眼一看院子里还有一人,头光秃秃的,是一位和尚,似是要往外走,便道:“慢些,这位师傅是?”
肖美人看着这一家团聚,心中感动万分,撩起他心底深处那被亲生父母变卖的痛楚。实在不忍打扰,也改变了要暂住的想法,本想着趁天黑自己再去寻摸一个栖身之所,不料转身没走几步便被三姨太叫住了。
海二少这才想起来,还有个肖美人站在院子里,想开口介绍介绍,不料肖美人实在长得太好看,刚转身便让三姨太一眼给认了出来。
“这不是…大师吗?”
肖美人站在原地,艰难地点点头:“太太。”
三姨太:“……这……这?大师怎么?学佛了?”
肖美人硬着头皮开始胡说八道:“阿弥陀佛。佛道佛道,自然有些东西是相同的。”
三姨太受过儿子喜欢男人这一打击之后,对什么事情都敏感了半分,往前或许还能含糊骗过,可这次却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三姨太心中立刻就有了答案,不理睬肖美人口中胡诌的是什么东西,转过身就拽着海二少来到海老爷跟前。
“跪下!”
海二少不明所以,以为是要惩罚他擅自离家出走,也没什么怨言,乖乖跪下了。
四姨太看着海二少浑身湿透,冻得嘴唇还发紫的样子,自然心疼,开口求情道:“这怎么又要跪了?让他先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三姨太气急攻心,根本不理会四姨太的话,指着海二少骂道:“我看你是要活活气死我!你可真厉害啊老二,你是不是当我孙孝萍傻?!”
海二少更糊涂了,抬头向海老爷求救。可海老爷也还有隐约的怒气没消失干净,便也不理他,由他在自己面前跪着,算是补偿补偿这两天上下忐忑没有一时安宁的老心。
海大少到底也是心疼弟弟的,看海二少跪着可怜,也随着四姨太帮海二少求情:“三娘,不至于的,让他晚些跪也不迟,这身湿衣服怕是穿了一天了,他那个身子骨禁不起这样凉的。”
三姨太快要哭了,直呼“造孽”,手指戳着海二少的脑袋瓜:“你说说看,老二,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哥你四娘还在给你求情,你做的这些事对得住他们吗?对得住我和你爹吗?”
海二少也快哭了,三姨太戳得他恁疼!要他死也得给个理由吧,一头雾水受了一顿骂,还要戴上没良心的帽子,他委屈极了!
“我到底怎么了啊!”
三姨太点点头:“好,你不嫌丢人是吧,你不嫌丢人我来说!海老二你出息了,离家出走两天,去了一个寺庙,就带回了一个和尚!你可真是荤素不忌,搞佛门子弟,你是嫌我们全家活的命长迫不及待要给我们招点儿报应是不是?!”
这话音一落,海公馆上上下下一片死寂。
站在院子外的肖美人连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就快些走,非要留在这儿干什么!
海二少真是有口难言:“我没有!他不是!他,他,肖美人是我的朋友!”
只听海洗荣沉声道:“小美人儿?朋友?”
海二少只觉得海洗荣的声音里藏着浓浓的危险,隐约中他似乎听见了关节活动发出的咯咯声,吓得他不敢说话了。
三姨太也阴阳怪气道:“朋友?什么样的朋友?说出来让大家伙儿听听啊。”
海二少此刻说什么都是徒然,也想不出什么辩解来,只能重复道:“不是那个朋友,不是那个意思嘛!你们信我啊!”
肖美人走了两步,停在门槛前,到底没有跨进大厅,道:“各位,叨扰了,我是二少爷的朋友,今日同他一道来,只是顺路,见了面,问过好,我便走了,还请大家莫要误会二少爷。”
海老爷和海大少这才看清肖美人的脸,虽然他也澄清了一遍,但是这张脸委实长得太好看,这番解释的可信度便又降了一半。气氛实在尴尬,肖美人行了个礼,还是转身快步走了。
快走到大门口时,三姨太出来叫住了肖美人。
“大师……师傅……肖公子!”
肖美人停住了脚步,三姨太走上前去,脸色有些愧疚的神情:“抱歉,让你看笑话了,这身衣服你先拿着吧,回家快些换上,莫要感冒了。”
肖美人接过三姨太手中的包袱,有点想哭,却不知为何,最终点点头致了谢。
海二少还在原地跪着,心中也有愧疚,不晓得肖美人要往哪里走,可愧疚还不过一分钟,感受到海老爷的视线,抬头一看,亲爹的老脸早就黑成了炭,一下子什么愧疚都忘光了,只能翻来覆去地解释道“没有”“不是”“真的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