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是不要命了。
庄周此时却早已回了东暖阁,褪了长髦衣物,沐浴。
东暖阁自有一处活水温池,半倚在石壁上,庄周缓缓的吐出一口气。
“阿青。”他换道。
黑色束腰常服的少年立刻出现池边,默默低着头,不敢向庄周看上一眼。
“卓东来何时走的?”
“您醒来半个时辰之前。”顿了一下,少年又说道:“他似乎很不舒服。”
庄周闻言,慢慢闭上了眼,不再说话。
轻薄的雾气罩着他的面容,看不清楚神情。
“那两个活了吗?”
过了半晌,他突然无头无尾的问了一句话。
黑衣少年毫不犹豫的道:“活了。”
“那就好。”
庄周伸出手揉了揉眉心:“别再出什么差子。”
“也不要存什么不必要的心思。”
少年的头更低了。
“是。”
舒缓了紧绷的肌肉,庄周就着东暖阁的锦榻好好的睡了一觉,到了午时将近,才慢慢悠悠的起身穿戴整齐走出门。
屋外无飞雪。
清淡的阳光映得整个世界倒是出奇的明亮。
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冬日。
踏过覆盖着薄雪的长廊,庄周径自向卓东来的房间走去。
庄周其实很少去卓东来的房间,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司马超群本来就不该常去寻卓东来。
到了卓东来的门前,庄周神色平静的停住了脚步。
暗红的雕花门就离他不到一寸的距离,他只要伸出手,就可轻而易举的推开,走进去。
他却没有动。
他只是默默的站着。
卓东来正躺在矮榻上,冷玉一样的面上带着淡淡的倦意,一手撑着额,一手拿了个火钳伸手去挑炉子里灼灼的焰火,火光照进他微敞的衣领里,越发显得半露的胸膛上红痕斑驳。
锋锐的眉峰忽然一挑,连带着上挑的眼角都动了一动。
他看向那扇暗红的雕花门扉。
门外有人。
门外是司马超群。
昨夜以后,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个人的气息。
将火钳放到炉边,卓东来放下撑在额上的手,动了动,侧身躺下,丰润的唇挑起一个笑。
很是讽刺的笑。
他也不说话,只一双藏了锦缎寒光的眼睛盯着暗红门扉。
门外的人却也跟他一样,不动,不言。
一扇门扉。
门外,只听得见北风卷积雪。
门内,只听得见火炭噼啪。
门外的人站了半晌,终于安安静静的离开了。
门里的人缓缓闭上了双眼,唇边的笑意却越发讽刺。
只多了一丝寒凉。
******
离开卓东来的房间,向东走,庄周不急不缓的穿过已经全然像是建在冰上的翘角亭台。
亭台里空空荡荡的,宝宝的尸体早已经在与公司宝剑一战以后,被隆重下葬。
亭台水榭之后就是盛大的白梅林。
今日阳光虽好,北风却盛。
落梅纷纷,到似平空的下了一场香雪。
庄周慢悠悠的踱入白梅林。
他似乎并没有目的,又似乎在想些什么。
即使落梅粘身,他也连看也不看。
再往东走,他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小孩子。
玉团冰雪一样的孩子。
正是司马超群的儿子。
这个孩子蹲在一棵梅树下,手里拿着一只新折的梅枝 ,团子一样的脸上木木呆呆,正在雪地上划些什么图案。
庄周停住脚步,默默的看着。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这里看到这个孩子。
三日前,他就已经看过一回。
他甚至知道这个孩子划的‘图案’的意思。
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
那些曾经朝朝暮暮相伴的东西。
庄周在心里数着时间。
半个时辰以后,这个看起来木木呆呆的孩子站起身来,小脚在雪地上奋力的踩了踩,立刻把光光亮亮服服帖帖的雪地践踏得翻翻覆覆一团糟,再也看不出半分原来的摸样。
庄周在心里一笑,倒正是吃饭的时候。
孩子又伸出手去折树上的梅花,可惜无论内里是个什么样的灵魂,外面依旧是短手短脚的半残废孩童一枚,小孩怎么样也够不到树上的梅枝。
庄周悄无声息的走上前去,伸手替他折下。
小孩仰起一张木木呆呆的脸,阴气沉沉的眼神落在庄周的脸上,又落到庄周手里的梅枝上。
看不出来有一丝一毫的惊讶欣喜,平淡的像是一个死人。
庄周伸手握住小孩的手,一点一点的摊开小孩下意识握的死紧的拳头,将手里的梅枝放进去。
小小的孩子握着几乎跟他身高差不多长的梅花枝,倒是多了几分滑稽的可爱。
庄周笑了笑,抚了抚小孩的发顶。
“雪地里写东西总不是好的习惯。”
“下次想写,叫人去找东来取些纸笔。”
小孩子的手抖了一抖。
庄周说罢,转身慢慢的走出梅林。
皑皑白雪之上,盛大白梅之下,小孩子看着庄周的背影,狠狠的咬了咬唇,阴气沉沉的眼眸里晕出些许鬼厉。
梅花枝从小小的手里落下。
梅残溅雪。
庄周走出梅林,从衣襟里抽出一方纯白锦帕,细细的将双手擦拭了一遍。
他擦得很是仔细,从指间一直到掌心的纹路,一寸肌肤一寸肌肤的擦干净。
北风卷过,庄周微微松手,手里的锦帕轻轻扬扬的随风而去。
****
到了一月,长安城的风雪虽然没有停息,但是人的心却慢慢的灼热了起来。
年期将近,总让人不由自主的面上露出一点期待的味来。
可惜这样的味道却完完全全没有给‘大’镖局匀上一丝。
不知何时,镖局的女主人再也没有出了她的小院。
卓东来不再亲自去找司马超群。
司马超群终日呆在东暖阁甚少迈出一步。
诡异沉闷的气氛,让人不敢大声喘息。
却又无人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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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文的上部分明后天估计就能完结,那个什么我厚着脸去长评,有长评……我就加更,顶锅盖走
62章
无论是哪一个世界,时日大多是一样。
十年如一日。
一日如十年。
端看人心。
但不管人心怎样变化多端,该做事总还是得做。
该发生,也总会发生,
在东暖阁呆了五日之后,司马超群踏着漫天风雪,走到了厅堂之上。
厅堂之中,卓东来饮酒。
手里握着水晶琉璃杯,一张冷玉面容似乎比前几日更冰了些,外面白雪也似寒冷。
三名大镖局最有力部下整整齐齐低着头站在他面前,活像是三个听训孩子。
司马超群脚步声打破了厅堂中沉闷气氛。
卓东来一眼看去,手里玻璃杯不由握得紧了些。
司马超群很少穿黑。
即使是穿,也必定只是为了更加突出他身上白色。
只有这样,才能让人越发觉得司马超群是一个黑白分明坦坦荡荡人物。
但是,今日却不同。
无一丝饰纹暗黑色直身棉袍,上罩同色长髦,脚下踏着也是黑色云纹长靴,便是连那束发锦缎也是墨绿色,周身上下竟是连一丝明亮色彩都寻不到。
卓东来把水晶琉璃杯往桌面上一放,冷声说道:“都给出去!低着头!”
那三个人立刻悄无声息走了出去,关上门扉。
司马超群神色平淡走到卓东来面前,看也不看卓东来,伸手拿起水晶琉璃杯,就将剩下葡萄酒喝了个干净。
喝完酒,他闭了闭眼,似乎要将眼中所有情绪都逼回去。
“东来。”他睁开眼,说道:“还好吗?”
“很好。”卓东来一双上挑眼眸含着刀剑,劈到司马超群身上。
司马超群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卓东来目光,有些恍惚慢慢一笑。
依旧是晴空白鹤一字成行笑容。
只是让人觉得无端苦涩。
“那就好。”
说完,司马超群就站起来,迈步向外走去。
仿佛他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喝这么一杯酒,问这么一句话,见……这么一个人。
卓东来看着他一步一步向前背影,藏于袖中手指动了动。
他忽然开口道:“无论要去做什么,最好先把这身衣服换掉。”
司马超群步子顿了一瞬,却也只是一瞬,他伸手推开棕红色大门,漫天飞雪一下子倾卷而来。
他望了望灰蒙蒙天空,走出门去,轻声说道。
“只是,只是想要穿上一件属于自己衣服,去见她一面。”
北风呼啸,卓东来却将他话听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