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天酬便忙解释:“改改,你不一样的,我晓得。”
“我不一样?哈哈……”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句旧话,“仇先生……仇先生是个好脾性的人呐!”
仇天酬不明白改改忽然转性是因为什么,他面露疑惑,又低头去看自己的手。他想着难道是自己刚刚行径当真把他惹怒?又或者……又或者……
又或者什么呢?他对这地界的习俗规矩知道的太少,他把这里的人也想到的太好,他没见过这儿的人都是些什么嘴脸,更没碰上过那些下作恶心的事。只是偶尔来一次瞧一瞧,在日本的艺妓馆里看一看能知道些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便觉得所有地方都应该和那大户人家里头过的日子一般好。他只看见了凤轩斋里头的梧桐树、小天井,看见那乌瓦白墙、回廊楼阁,只看见表面光鲜清静,便深以为所有的就是他看见的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
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我是不是又说错什么、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你说出来,我改,我改总行了吧?”仇天酬好脾气地与改改细声道,“可你别叫我不来找你。你便告诉我吧,到底我又做错什么了?”
“先生哪里是做错了?是我想的多了。”
“可你这样,一定又是我犯了你们这儿什么规矩了。你便告诉我,也好叫我知道。朋友之间不就应该是这样吗?”
改改叹了口气,像哄着孩子似得耐心道:“没有的事。我不过是让您别再来凤轩斋找我罢了。您既然没兴趣到别的书寓里头去,干嘛特地跑到淮景河边呢?若是我在茶园里头唱戏,您来便是。都是听曲听戏,在哪里不一样?”
“是不是我又坏了你们什么规矩?你告诉我吧。”
“先生到底是清白人家出来的,有些事情当然还是不知道的好。再说您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
“可……”仇天酬眉头蹙起,听语气有些不大高兴,“你又像是把我当做孩子来哄骗了。我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就算这些东西知道的不多,可事理总归是明白的。”
“你既然是明白事理又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逼问着我呢?”改改不知为何心下无名火起,也将琴往桌上一放,“那您早就该晓得,别人是怎么说我,怎么说这地方才是!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您怎么就不知道?就这句话,您听也行,不听也罢。要是不听,大不了下一次您再来,我便不见您了!”
“改改?”
青年从桌上站起来了:“先生走吧。点钟的钱多的,让四姨退给您,我不陪了。”
“不是,我不明白,到底怎么了?你……”
“请走吧!这事情您是不必去弄明白的!”
仇天酬也被他弄得有些郁闷,他站起身,犹豫片刻后,还是愤愤然把那块玉佩放在了桌上。你说他没气,肯定不可能,可这脾气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去发。男人对这些只晓得太少了,可,难道在这儿,尊敬一个人也算是错了吗?
至门前时,仇天酬还微微停顿一下脚步:“那,我可真的就走了。”
“走吧,先生。”
“你……”
“走吧!”
他听着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听那门关上。脚步声渐行渐远,听得他下了台阶,与四姨说了几句话。楼下油桐大门传来了声响,紧接着是青石板上的黄包车轮滚滚而去。
半晌,门又由外头推进来了。
改改坐在一片昏黄之中,一手支着头,指尖有一下每一下拨弄着盘子里的那些蚕豆子。来人就绉着块帕子身段风流地斜靠在门框上,一双与改改一般模样的吊梢丹凤眼微眯着,那模样像是来这儿看好戏的。
“嗳,你哭不哭。”
惠娘看大徒弟不作声,便站直了身摇摇晃晃地往他桌子边上来,她伸手挑了挑琵琶弦,哼着黄梅戏的调儿,词儿模模糊糊听不清楚。
“我是多久没有听你跟客人闹过脸红了,今儿倒是跟最亲热的那个闹起来了,梨花走以后没人与你斗嘴,是不是还闲得慌?”
改改抬了抬眼一副倦怠模样瞧了瞧她,没好气开口道:“您来做什么,晚上没恩客过来呢?”
惠娘手指点点他额头,嗔一句:“没大没小。”又挑起几颗蚕豆往嘴里丢,“这个姓仇的挺有意思,你也好玩的紧,碰上个真心实意把你当朋友还上赶着送钱的主顾,你偏偏要把人推走。”
“是四姨说的。那仇先生把我当朋友,我也把他当朋友,哪能见着他拿着自己的名声乱挥霍。”
“哎呦,名声人家自己赚来的,他自己怎么挥霍是他自己的事儿,跟你有半点关系?你倒真会给自己揽事儿。再说了,可真别把自己干的事情一股脑的推的人四姨头上。”惠娘斜瞥着他,蔻色的指甲尖儿点了点桌面上,“四姨叫你让他别来这儿找你,又没有说让他以后别见你!”
“我就是这样讲的呀。”
“你哪里是这样讲的?”惠娘哼了一声,“你发好大的火,一副从此不相往来的模样!要是外头碰上了,你还要不要跟他说话?改改,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脑子里想点什么,我门门清楚。”
改改拧过身去背对着她,像是根本不想听她多说话。
“好吗,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要是心里头难受也别来找妈妈我,反正你大了,我管不着你了,翅膀硬了,将来有一天也该离巢了。”
“妈妈!”
“怎么,我讲的不对?哎……要我说,四姨也是多此一举,分明人家仇二爷就没有你们想的那份意思。”她长出了一口气,一点点的把手里头的铜烟枪解开来,从锦囊里头抽出烟丝来往烟斗里头推,“朋友,哎呦,那眼睛是把你当朋友。多好多正派的公子哥儿啊,我那么多年了都没在这地界上见过呢。新鲜,妈妈我今天也算是长了见识。”
“你待在隔壁偷听也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了?”
惠娘冷哼了一声:“我哪里是偷听,你们俩吵架的声音我带在对面都听见了。”
改改不耐烦道:“我没与他吵架。”
“哦?”
他耐不住惠娘阴阳怪气的调子,转过身来与她道:“您到底想说什么?没事儿的话,留我一人在屋里行不行,我晚上还想练会儿琴呢。”
惠娘拿火柴点了烟:“来瞧瞧你现在什么模样啊,万一你想不开,跟着人家飞鹰了,妈妈我一棵摇钱树都要没了。”
“那您放十几二十个心吧,我跟了谁都不可能跟着那仇二爷去,您也不想想人家是把我看做什么的。”
“看做什么?”
“是朋友呢!”
第十六章
梨花走了以后,凤轩斋也还是要接着过日子。但四姨、惠妈妈的年纪毕竟摆在了那儿,如笙又还小,芸湘丫头更是指望不上,这一大家子便得看着改改养活。其实赶走了仇二爷,这事情办的算不得好,怎么着也是个主顾,就这样将人骂走了,得少多少钱。但四姨与惠娘也不会因着这事就去说改改的不好,大人心里头隐隐约约都知道这孩子的心思,既然如此又何必让那个仇二爷来招惹他呢?
男人喜欢上男人,这事情在淮景河边上不是没见过,就是已经娶妻生子的男人里头也有喜欢暗地里跑去小倌馆里头寻欢作乐的,只不过大家心照不宣对这事儿闭口不提罢了。可也不是是个男人就对男人来性子,不然河边上那么一大片的妓女书寓,小倌馆怎就那么一两家呢。喜欢走后门的说到底也都还是少数。
做妓就算了,还是男妓。简直是比下九流还要低一等的路子,成天里待在黑暗中,见不得光,出了门闲逛都会遭别的妓女冷嘲热讽的行当。
当初改改开头荤时就是让惠娘拉去小倌馆里,找了个面目白净的男孩子。也不晓得怎么就被买去小倌馆做那营生的,牌匾上一个字都没有,空空白白的一块大石头。那孩子叫比英,改改记得。那时候问了他年纪,比自己还小一岁,属龙的。改改就记得他身子很软,说话轻柔,动作之间像个小女孩,因是第一次,他也耐心细声的与他作解释,随他怎般摆弄。改改要走的时候,他还笑眯眯的和他说“再会”。他还记得这男孩子脸上的酒窝。
前段时间偶尔在画舫上碰见小倌馆的龚老板,改改随口问了句那孩子现状。龚老板说过冬的时候患了风寒,没熬过冬天,已经死了。说得风轻云淡,像是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分明也是一条人命。
也算是有过肌肤之亲的人,虽说只是露水情谊,但忽然听闻说死了,到底心中隐隐觉得难过。从那以后也越发认清了这块地界的嘴脸。前几日还过得风风光光,说不定过几日就因生病因人害死了。事情谁都说不准,所以梨花以前在凤轩斋过日子每天都过得快活,她道理是说的很明白。
“我碰上了欢喜的不赶紧去欢喜,要是死了怎么办。我手里头捏着钱,不去买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要是明儿没命花了怎么办?”
毕竟高兴是过一日,愁也是过一日,又何必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改改收拾着桌上的东西,对着镜子用湿帕子一点点把面上的妆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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