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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君之躬 (朱玥)


  他对抗着脚下的失重感踉跄前行,这时发现近两个月折磨他的胃痛感消失了,回头看向纷纷骨折的建筑工地,忍不住狂笑起来——高家、高旌和整个桑都,他曾忧惧失去的东西,一瞬间被剥夺得一干二净,连心肝脾胃、喜怒哀乐也被一并剖走。失重感变成了顿挫感,走路仿佛是踩在电玩跳舞机上,因为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跌落才会有眩晕感,而真的落在尘土之下的地方,就不再会有这种感觉。他漫无目的地继续走着,突然跪倒在地上,因为胸口传来剧烈的绞痛,已经让他无法继续前行。
  路识珺还在工地里,他无数个当做消遣的周六在那里,他以相互利用关系相知相识的情人在那里,那个他从来不觉得是生命之必要的人,关键时候可以舍弃并且确实舍弃了的人,他在被大地吃掉,他将被大楼断裂的尸首埋葬。他发现视野有点模糊,抹了一把眼睛,才发现自己流泪了——原来即使此刻,自己也并非一无所有。
  他往回跑去,拐过大门便听到一声哀嚎,看到一个人双腿被门边的倒塌的石墙压住。他随手找了根短棍支着石墙一角,徒手将石墙挪开,里面的人猛地喘了一口气,将手里被压碎的手机扔到一旁,一擦脸上的灰,正是方钰的模样。高沭黎没时间多想,把自己的手机交给他,丢了一句“报警”便往四周跑去 ,找到一只安全帽和铁铲,努力分辨走时的方向找到原处。在窨井处的瓦砾之上,戳出几根锈黄的钢管,旁边覆盖着方才红色的高空坠物,是“安全第一”的“安”字标牌。他一面铲着碎石一面朝地下嘶吼着:“识珺,路识珺,你在哪里,你坚持住。识珺,路识珺——”
  他不知道自己铲了多久又徒手搬了多少,只觉得突然被人一把从身后抱住,掼在地上,一块水泥板同时在原地“砰地”盖了上去。他还要上去再搬,几个消防官兵把他拉了出去,严肃道:“现在震感非常强烈,非专业救援人员赶紧到空旷处避难。”
  他站在原地,看到视野里的高楼表面泥沙倾泻,仿佛是在流泪,身边有女人和小孩的哭声和轰隆隆的倒塌声。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时,自己已经被人带到空地上避难了。身旁有个父亲哭着纠缠消防官兵放他回去救他儿子,他上前抓住对方的衣领,喝令道:“如果不能帮上忙的话,起码不要添乱。只有你安分点,他们才能派更多兵力去救人。”
  他坐到一个位置上,到处摸索自己的手机,才想起当时给方钰了。身旁一个妇女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他说了个“谢”字便双手颤抖着拨起号来,满屏幕上都糊着他指尖的血。地震严重影响了区域的基站,他只好站起身来,不停地查看信号,接着便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一个信号稳定的地方。第一个电话没有接通,他在衣服上擦干血迹,又打了另一个电话,一声“喂”传出后,对面很快传来乔瞻的声音:“我们这块房子还没塌,但是老高中午出了门我不知道他在哪。”
  手指已经没有知觉,他终于拨通上一个电话,听到对方传来一声“喂”,眼泪便掉了下来,喉头梗着说不出话,吸了一下鼻子便把电话挂了往回走。
  路识珺在病床上休养了近两周,身上粽子般的包裹也都撤了,在他意识朦胧、浑身动弹不得的时候,亲眼看到高沭黎徘徊在病房门口,等到终于能坐起来的时候,却再也没见到他了,也拨不通他的电话。
  广播和电视一直在报道桑都地震救援的细节,身处新闻中心的他反而感到风平浪静,事实也是如此,地面恢复了匍匐的姿态,每天的死亡和失踪人数都稳定地跳动着,整个城市在政府和军队的调配下井然有序,供给量远比需求丰富得多,更何况是在人们自觉舍弃了基本需求以外的情况下。
  这场浩荡空前的地震震裂了原本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以至于他回家都找到房东认领财务清算房租的时候,对方都摆手说算了,自己上头的人已经联系不上了,拿到钱又交给谁。他去临时组建的有关部门办理了新的证件,出了门除了回望身后移动的队伍,竟不知何处可去。驻足在报刊阅读栏前,看见报纸一角列了几条破产信息,另一块报导称好几家外企打算退出桑都,最大的版面则是中央做出的灾后重建规划。路识珺打量着这片由两根竹竿和一块大的三合板糊起来的阅读栏,明白它会在被密密麻麻的小广告覆盖之前就被人拔出泥土摔在地上,也许以后这里会建一个不锈钢的玻璃窗口阅读栏,但那时它承担的意义会比现在小的多。
  等到桑都出入境的公路重新通车之后,保险公司的人也来了,他们歉意地表示:“路识珺先生,很抱歉耽误了近两年的时间才找到您。您的父母于两年前八月份左右在从洛州到桑都的路上遭遇车祸,不幸罹难。根据他们在我公司,也就是路先生父母工作的公司的记录,他们的人身意外险的保险受益人是您,但当时我们未能取得您的联系,直到前阵子桑都地震公布的失踪失联名单我们才得知了您的下落。如果没什么问题,请您在这份文件上签字,银行方面会迅速将保险金汇入您的账户。”
  路识珺看着递到眼前的合同,不太明白对方的“很抱歉”是因为延迟两年才找到了受益人,还是因为他父母的车祸,亦或是因为这场关乎其利益的天灾。他惶惑地打量着两人,问道:“你是说,我爸妈不在了?”
  对方流程式地低了低头,说:“请您节哀顺变。”
  他打发两人走后,回复了美国方面的邮件,订了一张最近的机票,匆匆离开了。
  过了大半年,乔昀突然找到他,问他是否知道高沭黎的下落。他看向窗外步履匆匆的行人,他们没有一个可能是高沭黎流落在国外的同胞兄弟,他道:“地震之后,他没来找过我,我也没等到他。”
  乔昀端起咖啡灌了一口,又看了一眼表,问道:“你知不知整件事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还有点时间,我跟你说清楚这件事吧,哪天他联系上你你就转告给他。我爸拿的那份亲子鉴定报告没有问题,问题在于高董事长本身,他身上存在两种DNA——可能在胚胎期子宫中的两个胚胎融合成一个,所以一个的基因负责表达四肢躯干的部分,另一个则散在于身体各部分,可能表达的子宫、生殖器,因此嵌合体产生的精子或卵子可能与身上其他DNA内容不一致,从而出现了亲本关系拒绝的结果。我前几个月才得知整件事情,注意到CIP的异常,说服高总做了检查,结果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
  乔昀忽而又有些泄气:“可是无论是高家还是我,都联系不上高沭黎了。难道他死在地震里了吗?”
  “没有,”路识珺苦笑了一下,“地震后我见过他。高家有去沭阳找过吗?”
  乔昀摇头道:“沭阳一个市有五十来个镇,上千的村落,又不知道确切的地点,怎么可能找的到?”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路识珺的室友是一个汉语说得非常地道的banana,打着独立门户的名义搬出来,靠父母的推荐与他一同进了Landscape。路识珺喜欢叫他的中文名“萧载”,因为发音很像“小子诶”,对着空房间或者曾经的某个人犯中二病的时机被楼下涮锅炒菜的声音淹没,连电视屏幕里真正能撞上美国人腰杆的梗也逐渐成了食之无味的口香糖。
  萧载眼看朋友要猝死在电脑屏幕前,劝道:“Sinjon,我晚上定了pub,有好几个美女模特哦,要不要来玩玩。”
  路识珺揉了揉发酸的脖颈,顺带着看了对方一眼:“嗯,不用了。”
  “不要那么食素嘛,偶尔也要出门放松一下身体。如果没有意思跟女孩们交个朋友也好啊。”
  路识珺:“哦,我好像没告诉过你,我喜欢男的。”
  萧载眼睛瞪得抬头纹都出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路识珺埋头赶工:“我又不喜欢你,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所谓。”
  “什么叫有什么所谓……我们在这间房子一起同居,啊呸,同住了那么久。不,我是说,我把你当兄弟,还积极给你推销美女,你竟然现在才告诉我你的性取向?”
  路识珺微笑道:“大概是因为,如果跟一个男人说自己是gay,就相当于在同他表白。”
  “Whaaaaaat,这是哪门子的歪理啊?”
  “一个人告诉我的。”
  萧载翻了个白眼:“那他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
  路识珺手指暂停,抬头笑道:“我觉得吧,compared to整天叫嚣‘suck my d*ck’的你,人家可是相当upright了。”
  房门被萧载带上的那一刻,路识珺绷紧的意识突然松弛下来,疲倦感将自我在皮囊里压榨成一小团,他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出言为高沭黎正名,哪怕是一句无心的调侃。他一直以为的陪伴的情感,在孤身一人的溪流里,开始解冻复苏,以新的面貌滋长壮大,流淌在他的生命里。喝啤酒的时候会想起他,用闲侃故事当下酒菜;吃西餐的时候会想起他,故作姿态却又十足地道地完成餐桌礼仪;看到虎斑猫会想起他,一人一猫转头看向他的瞳眸里盛满了阳光。本来只以为是无可救药的习惯,但有一天看到落叶在眼前打着旋儿飘过时,他竟被定住了身子涌出眼泪来,想象着对方围着驼色围巾仰头静默着欣赏凋亡的情景,这时他才明白,一直折磨自己的不是孤寂和虚无,只不过是那个人而已。从他订机票的那刻起到以后偶然见到那人的身影,他花了三年多的时间去爱上一个人,而不是像对方那样花三年去淡忘一次的痛彻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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