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时为什么流泪?”他直视着对方的眼睛。
钟沭黎沉默了几秒,发现自己很难说清流泪的原因,只觉得去医院的路又黑又长,怀里满脸血的少年似乎在逐渐变冷,有东西伏在背后大口蚕食着自我,大抵是神经被嚼得痛了,才会有流泪的反应。
“那晚天气很冷,又有风。”
高慕明不屑地嗤笑了一下,又道:“如果当日我半路上告诉你我的身份,你还会送我去医院吗?”
“我觉得没有这个可能,当时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情况又很紧急,我应该没有心情听你在讲什么。”
“不是第一次见面。”
钟沭黎靠向椅背:“什么意思?”
对方眼神闪烁了一下又熄灭了,反抿着嘴角道:“如果,车祸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或者十来岁,你会不会也像那次一样把我丢在医院里离开了?别用你当时的实际年龄转移话题。”
钟沭黎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孩子有几分有趣了,笑道:“只要不是撒酒疯掌掴女生的时候,我想结果都差不多。我们之间,不是空白了二十年的相识,而是根本不存在这二十年,让我借此知道我有一个弟弟,和他一起吃饭、打架、打游戏。现在既然来不及了,我能说的,不过是请你好好过日子,不要让你的家人和朋友担心。”
说完,钟沭黎将椅子搬回原位,正要走出宿舍时,听得对方道:“我妈手里有你们一家的照片,她经常对着照片里的人说,这个人抢走了你的什么什么,长大要记得一样一样讨回来。可是刚上小学的时候,我经常梦见一间公园,我到了那就会有一个人递巧克力给我吃,有一次费力看清楚那人,发现竟然是照片上你的形容。”
“是吗?想吃的话要自己记得买,没有人会在公园里一直等着你送巧克力的。”
高慕明看着对方在门框里缩小的背影,回想起那些把卷子递给母亲签名,低头挨着墙脚的漫长午后,像是夏日黏在掌心的汗,一遍遍洗脱不尽。有一天他伸开掌心,发现原来自己还抓着一块巧克力,和着汗水变成了粘乎乎的一团。什么时候才算来得及呢,分明二十年近一半的时间里,那人都像刺眼的碘钨灯,燃烧在自己接触不到的地方。
门外的程思承看着钟沭黎从容地同自己打招呼表示要离开,不知道是该说谢谢还是抱歉,对方微笑道:“九月中旬的时候柳城会有一场帕拉维纳的展览会,如果你们几个有兴趣,包括里面那位,提早跟我说一声,我可以准备几张门票。”
“Sinjon,帕拉维纳展览会筹备得怎么样了?”
路识珺简略翻了一下报告:“场地和物资都已经到位,赞助商的标识和顺序还要和意大利方面再确认一下。”
“对了,”萧载打了个响指,“那个你介绍来的freelancer,HR那边表示他工作能力挺强,让你帮着问问是否入职LS的意愿。”
“拉皮条一类的活计,好像并不是我分内的工作吧。”
“不是你说的吗,中国目前还是人情社会,拿人情做场面比直接non-zero-sum game有效得多。”
路识珺摊手道:“好吧。意愿什么的,就包在我身上,你让HR拟列好薪酬和待遇标准就行。”
帕拉维纳的展览一票难求是预料之中的事,而展馆为了限制人次还强制了单次观赏时间和排队事宜,倒教被亲戚朋友想拖关系看展的LS高层有些为难。
只有光和影的交错,却不见实物的形体,在中央立体阴影区外,是粉色和黑色的迸溅融合的景象。出于视觉的错差,不同方位的光斑被凝聚成一粒粒粉尘,步移景换间斑点又分离扩散。眼前的作品被冠以“冥想”的名称,路识珺在玻璃前退了一步,注意到不远处的钟沭黎,他身后是凝固在空中的彩色丝绦,左手边是一副后现代画作,右边则是济泽的那几个学生。
钟沭黎在和几个学生聊着什么,高慕明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刻意压低声音讨论的伙伴最后。这几个拿到LS实习offer的学生中,只有陆思婕和女生乔昀实际去实习了一趟。他想起当年自己毕业时背水一战的迷惘,心口的闷窒感犹在。后方有吃穿用度的需求在催逼自己前进,前方却是一片迷雾,所有的去路像是一眼能望到尽头,无数个灰白色的背影被囚禁在一张张永远无法完美的设计稿上,孤身一人在昏暗的白炽灯下看着自己的名字一点点从纸上脱落成齑粉,半分挣扎不得。谁知道呢,三年之后,与曾经的方向背道而驰,和一个不相关的男人搭伙取暖,有时候觉得这样得过且过慢慢老死也无所谓了。
将这帮学生送出了展览厅,他们便按捺不住叽叽喳喳讨论起毕业后的打算,虽然对社会依然充满了恐惧和不安,但大多数都为即将结束的无头苍蝇般的大学生活松了一口气。
钟沭黎低声问陆思婕道:“现在找到方向了吗?”
陆思婕摇了摇头,莞尔道:“没找到,不过我会先走好现有的路,在找到我所属的那条岔路口出现以前,做好一切向它冲刺的准备。”
“嗯,这样也很好。”他肯定道。
程思承主动问起钟沭黎转手打印店后的打算,他颇认真地想了想,笑道:“不太清楚,总之也不会再躲在校园里了,我大概是要和你们竞争上岗了。”
“回桑都吗?”高慕明忽然抬头问了一句,双手仍揣在兜里,像是同一个陌生人指路的姿势。
“在其位谋其政,现在那里已经没有位置了,我又何必回去呢?”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带着他出入各种高氏的楼宇和会议,整个公司在他眼中像是透明的八音盒,上好发条就能看见齿轮咬合互联。他有的别的兴趣也有旁的意愿,但在父亲未明确表示的言传身教中,高氏成为他既定的玩具,他人生坐标上画好的极径,大学交流回国是为了早日熟悉市场环境,接任高旌总裁则是野心勃勃的号角,当发现这个玩具没有自己的掌控依然运作良好时,他已经跳进了另一种人生里。这种人生是一种患得患失的日子,伴随着的是间断发作的胃痛,好在几个月前,这种感觉终于消失。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阳光像一碗打翻了的茶水流淌在地面上,连死气沉沉的绿化带也鲜亮了几分,光是从窗口看着便能忽略掉灼人的紫外线。钟沭黎从浴室走了出来,用干毛巾擦着头发。餐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他点开消息,擦头发的动作幅度慢慢减小,他皱眉看完了整封邮件,看向对面慢条斯理撕着吐司的路识珺,道:“这是什么情况,LS把就职合同都完整发到我邮箱了?”
对方攒着点得意的笑容:“我想,大概就是字面意思吧。”
手机在桌面上落下清亮的回声:“我并不记得LS人事部有问过我的意愿。”
“我替你答应下来的,左右你会展后还没找到工作。”
钟沭黎偏了一下头,又颔首道:“那你有问过我的想法吗?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路识珺微扬起头:“只是觉得LS适合你而已,你不做广告,还想做什么呢?”
“所以,”钟沭黎带上一丝嘲讽的笑容,“路总监就滥用自己的权力,随随便便就把钟某的入职决定好了?”
“那你当年对我随意升调、变更职务,难道不是滥用权力?”
钟沭黎沉默了两秒,而后拿起手机,转身道:“我今天有事情,麻烦你跟HR说,感谢他们的好意,我报道不了了。”
路识珺对面僵持在原处的餐具,在闷咳的关门声里恍然醒悟般战栗了一下,他匆匆把剩下的早餐吞了下去,起身离开餐桌。
两个人以前也不是没有争执过,像是对某个方案的设计、路识珺某款家具的添置、餐厅口味的评价,一个是满腹牢骚的底层美工,一个是口蜜腹剑的布尔乔亚,兵戎相见自然有比这激烈得多的情形。只是这次对方的脾气发得莫名其妙,割地求和或负荆请罪都为时尚早,他只是隐隐有些失望和烦躁。
铝黄色的小包车停在山脚下,走出两个男人来,向长着密密麻麻黑齿的山上跋涉而去。起先的山阶是平坦工整的,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走着,后来到了泥泞难行处,钟沭黎便背前面的人一阵。并非扫墓的时节,荷锄提携的路人三三两两,在蜿蜒的山路间隐约可见,纵使擦身而过时也是各怀心事互不相扰。驻足在一块坚实光滑的石头前,钟沭黎取出行囊中的手套和镰刀,将坟茔的杂草芟除后转身走到空地,取出报纸铺在地上席地而坐。云层流动,阴晴不定,天色像是闪着雪花的电视屏幕。
墓碑前的人蹲下身来,卡其色的长裤裤脚抬起,露出一截铁黑色的支架来,他伸手抚向碑上嫣然笑着的照片,仿佛怕磨损上面的容颜,终于将发颤的指尖烙进了朱红色的碑文——“爱女聂浔鸢之墓”。他取出一块精致的蛋糕放在墓前,透明的包装纸在风里瑟瑟作声,地上的虫豸匆匆忙忙地爬着,在裂缝附近钻来钻去。
喃喃交流了一阵,方钰缓缓站起身来,对不远处的钟沭黎道:“你过来一下,我想和你确认一些事情。”
“当年车祸发生后,浔鸢没抢救过来,我则是昏迷在医院一月有余。浔鸢的父亲备受打击,得知消息在楼梯上昏厥坠落,导致严重骨折,当时顶替你的人尚在司法调解程序中,赔偿款尚未到账,一家人更是雪上加霜。情急之下,他们发起了一个网上的筹款项目,把账户身份证都公布了出来,收到了一小笔捐款。等到后面赔偿款下来,总算把聂家的窟窿勉强补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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