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宇宙和人生的奥秘吗,唐森先生?”卡尔也点着一支烟,懒洋洋慢悠悠地说。
杰克像被从梦中唤醒似的吓了一跳,看到来者何人,他吃惊地将嘴巴张成O形,不过还是站起来,笑着伸出手,礼貌地说:“杰克。”
卡尔迟疑了一秒,毅然决然地伸出手,像蜻蜓点水一般与杰克一触即分。
片刻的接触,卡尔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的质地。
杰克的手不大,也不厚实,手指算不上修长却略显纤细,中指的第一个指节上结着茧子。
“不是想听听我的英雄事迹?那我们边走边聊?”仿佛对面的男人不是上流社会的商业巨子、钢铁大亨,而是他在小酒馆里碰到任何一个朋友。
他扔掉手中的烟头,很自觉地拿过卡尔的烟盒,点着一支,悠游自在地抽起来。
卡尔哭笑不得,耐着性子跟他一起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十五岁的时候父母双亡,就我孤零零一个了,在家乡,没有兄弟姐妹,无亲无故,从此我就到处流浪。你可以叫我风滚草,无根无基。离开家乡后,我就再未回去……”杰克双手插兜,时不时蹦出几个卡尔不太懂的字眼,卡尔觉得可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粗话。
“嘿,卡尔,我们已经绕着甲板走了足足一英里了,谈天气,谈泰坦尼克号,套问我的背景,不过,我想,这些事并不能让霍克利家族的继承人浪费时间吧?”
“我想向你道谢,”卡尔的语气已不像刚才那么生硬,“不然她可能掉进去了。”
“我是游泳健将,肯定会救她,只是海水相当冷,女孩子的身体受不住的。”
“有多冷?”犹豫了一会儿,卡尔问了这个显得他无知的问题。
“相当冷,差不多像冰一样。你去过威斯康辛州吗?那里冬天比英国还冷,我小时候跟父亲到威苏塔湖,在冰上钓鱼,呃,就是在冰冻的湖面上凿孔钓鱼。”
“不错的主意,我们只有马球,游艇,狩猎之类的,还没尝试冰钓。”
“或许不错,不过……嗨,不瞒你说,有一次冰太薄,我掉进湖里,冰冷的水从四面八方灌进身体,就像千刀万剐。没法呼吸,没法思考……”
不只是早上的气温太低,还是杰克的描述太绘声绘色,卡尔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清早的天气还是冷啊,喏,卡尔。”杰克潇洒地脱下外套,不容拒绝地塞进卡尔手里,“衣服当然很旧,不过肯定干净。这他^妈的冷天,你可经受不起。”虽然说得有点粗俗,卡尔也不好拒绝。
衣料很粗糙,很温暖。
散发着淡淡的马匹的味道,烟草的味道,皮革的味道还有不知名的酒香。
“我看上去那么弱不禁风,不知人间疾苦?”卡尔细长的黑眉微微一挑,撇着嘴问。
“弱不禁风之类的我不确定。不过,当资本家的,谁没见过人间疾苦?你该不会不知道怎么压榨你的工人吧?”杰克的嘴比他撇的更厉害,“我们不说这个了。对了,卡尔,露丝是你的未婚妻吧?她可真美,像个狩猎女神。”杰克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那是当然。”卡尔得意洋洋沾沾自喜地伸出手,展示着无名指上的硕大戒指, “已经发出五百份请帖,费城的名流都会到场。”他骄傲地仰起头。
“啊,戴着这么大的戒指,万一船沉了,它可会带着你沉到底的。”
“不可能!泰坦尼克号是不沉之舟,她用了我们家那么多刚材,怎么可能沉?”
杰克揶揄地笑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你的未婚妻看起来心情不大好,想到甲板上散散心,才不小心失足的。”不动声色地帮露丝圆谎,说得煞有介事。
“没错,她一直不高兴,,我不知道原因,我也不会假装知道。”卡尔神情阴郁。
等等,为什么要说给他听?
卡尔心中警铃大作,还没来得及深入思考,就被镇住了。
他听到杰克用漫不经心的轻轻的语气说:“她爱你吗?”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爱你吗?她是个幸福的准新娘吗?哪个处于热恋即将订婚的少女会……会心情不好?”杰克耸耸肩。
“你,你真失礼!”卡尔气的语无伦次。
没错,他很早就意识到露丝并不爱他这一事实。但是他有希望,哪怕是自欺欺人的希望。
没有人会揭开他的伤疤,没有人会这么失礼地问……
“多么简单的问题!卡尔,情感是最简单的,你们有必要把它搞得神神秘秘、故弄玄虚吗?”
杰克一语道破天机,卡尔被一下戳到痛处。
他一直尽力回避的问题,一直不予考虑的问题,被杰克拿到阳光下,火辣辣地曝晒。
他费尽心力编织的美好梦境,就这样被毫不留情地击碎。
“面对现实吧,伙计,都是男人。”杰克放缓语气却不带同情地说。
“你……你他^妈就是个混蛋!”卡尔气喘吁吁,努力压制怒火,“杰克,唐森先生,我们才刚认识,你不该问这么失礼的问题。我本来是向你道谢的,现在,我道谢过了……”
“还侮辱了我。”杰克斜着眼看他。
“你是自找的!”
杰克好整以暇地坐到甲板的木椅上,优雅地打开画夹,取出一只炭笔,在素描纸上运笔如飞。
“第一天在泰坦尼克号上看见你,我就很想把你收入画夹呢。”
“你是个……画家?”卡尔不可置信地大声说,忘记了——至少假装忘记了——适才的不愉快。这个名叫杰克的穷小子身上,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驱使他向他靠拢。
☆、画
“艺术家,嗯?”他实在想不到还会有人跟他的未婚妻有相同嗜好。
杰克不理他,他飞快地涂抹,勾勒,不一会儿,一个栩栩如生、怒气冲冲的卡尔就在素描纸上呈现,画上的人很绅士地站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却使他显得张牙舞爪。他的眉头拧成大大的川字,低着头,眼睛从下往上看,阴冷的目光透过睫毛,呼之欲出。
卡尔忍不住笑出来,他狠狠地揍了杰克一拳,从他手中接过画夹。
“第一天上船的时候,碰巧看到了你,穿着深灰色的大衣,红褐色羊皮手套,手里拿着红木手杖,很有派头地用手杖敲着地面……”杰克极力回忆着那天的情景,挺胸凸肚,模仿着卡尔的派头,“圆顶礼帽,还有……”
“记得这么清楚?”卡尔的虚荣心膨胀起来。
“艺术家需要好的眼力和记忆力,就像资本家需要阴险狡诈和不择手段。”他针锋相对。
卡尔在艺术方面很保守,仅仅停留在欣赏达芬奇和拉斐尔的水准上,很难忍受露丝的毕加索和莫奈,对新世纪画坛上群魔乱舞、怪力乱神的艺术风格更是不敢苟同。
因此,看到杰克写实主义的画时,他松了一口气。
暗淡的画夹里,暗藏着怎样丰富的世界。
黑白的铅笔画,人物却栩栩如生。
“只画肖像画?”卡尔用指尖点着素描纸,貌似专业的说。
“不,卡尔,我认为那是素描。”
“哦,素描,当然。”
他就近坐在杰克身边,从画面中体会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现实和心灵世界。
哺喂婴儿的母亲敞开的胸膛,孩子与母亲紧紧相握的双手,抱着女儿的父亲脸上的艰辛和温柔,路边,码头……
“不错的作品。”卡尔随口说。
看着看着,他胸口里似乎塞进了不知名的物体。千姿百态的生命,在画卷中起舞。
一种久违的充满生命力的感动,在他心中聚集。
艺术是打动人心的,露丝这么说过吗?
心口里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全新的,陌生的,甚至令人恐惧的。
“巴黎的人可不怎么喜欢。”杰克苦笑。
“巴黎?你去过的地方真不少,对于你这样的穷……呃,资金有限的人。”卡尔为了咽下那个字而呼吸不畅。
“穷光蛋,你可以这么说。离开蒙特瑞的鱼船,我就到了洛杉矶,在码头上给人画像,10美分一张。”他放声大笑起来。
卡尔也笑了,他继续翻看着。
10美分一张。
10美分。
没错,他生下来就锦衣玉食甚至挥霍无度,有人却……
“啊……”他迅速合上画夹,目送一位绅士从他们面前走过后,才重新打开。
杰克凑上去,拍着卡尔的肩膀:“这是人体写生。”
黑发黑眼的绅士还是没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当然不如《米洛岛的阿芙洛蒂德》了,难道我还要给你解释什么是人体美吗?”
卡尔理了理鬓角的卷发,遮掩住脸颊上那一刹那的烧红,勇敢地看了下去。
一张裸^体女人的卧像。
还有吸烟、站立、侧卧着的。
细致,传神。
“这就是巴黎的好处,女孩子们都不介意脱掉她们的衣服。”
“艳福不浅啊,小子,不过不会审美疲劳?”卡尔调侃。
“真正美丽的事物是永远值得欣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