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过刚刚离开,卡尔却有种错觉,仿佛杰克已经离开很多年了。那个笑起来的酒窝能把人溺死的漂亮男孩,好像真的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
不然,心中为什么这样虚空?
回忆是那样清晰。临别前夜,杰克细细的耳语,轻轻的叹息,还有入睡前那个濡湿的吻……在脑海中无比鲜明地勾勒出来。
老人合起双手放在腿上,闭目不语。良久才叹息着说:“杰克早已经成为我的一部分,而我却在他离开的时候发觉。杰克说他圣诞节就会回来,可这区区几个月的分别,都让我难以忍受。”
他是每一天开始的源泉,是每一天结束的梦幻。卡尔早就习惯了他微笑甜蜜的脸庞,习惯了他时常的精灵古怪,习惯了他常常响起的欢快的口哨,习惯了他的俏皮话,习惯了他清脆圆润的嗓音,习惯了他每天清晨朦胧中的早安吻,习惯了他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习惯了吃过饭后去花园或者画室找他,习惯了他拿画笔的手……习惯了他的存在,习惯了他的气息,习惯了每天晚上他身躯的颤抖和呻吟般的鼻息,习惯了他美妙的身体和……
卡尔发现,其实从遇见杰克的第一天开始,他的一切,都定格为习惯。
他用一天习惯了杰克的存在,那么又要花费多久,才能习惯他的离开?
卡尔几个礼拜一直没有回家,在俱乐部和“上等人”的高档沙龙中鬼混。他无法忍受回到家里,却听不到熟悉的声音,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杰克常常找不到他的拖鞋,因此他经常光着一双脚,在冰凉的地板上噼里啪啦地走来走去,跑来跑去。当卡尔听见光着的脚丫拍打在地面上的声音的时候,好像心口也被拍打着。
而现在的家中,是了无声息的死寂,安静得让卡尔恨不得把所有酒瓶酒杯都通通砸碎,也胜过死寂得见鬼!
杰克又恢复了他曾经的生活,漂泊无根,四处为家,到处写生画画。唯一不同的是他有钱了,不必再为生计有丝毫的担忧(其实杰克从来就没担忧过生存问题,他是随手插下就能旺盛生长的植物)。有时杰克会住下等小旅店,有时兴致来了,也会光顾高档场所。
杰克去了好多地方。他每到一个地方停留时,都会给卡尔寄一张素描。每张画中都藏着杰克的一个吻,有时隐藏在树干中,有时隐蔽在草丛里,有时甚至变成一朵云飘在天上。这些吻痕的颜色与画面完全融为一体,不长时间仔细观察,根本发现不了。
杰克走后第一次给他寄画时,卡尔反复亲吻着素描纸,恶狠狠地骂着杰克,却泪流满面。
杰克就像一条溪流,在心田上缓慢而悄无声息地流淌,最后汇聚成淹没一切的汪洋。又如一颗钻石,镶嵌在心里,珍贵而疼痛。
☆、后来
爱德华喃喃地问:“后来呢?”
是啊,后来呢?
“后来?有多往后?”老人渔网一般的皱纹包裹着朦胧的黑眼睛,慢慢地再次陷入回忆。
后来发生了许多许多事。
后来,杰克回来了,他戴着黑色的贝雷帽,帽子下金色的头发被微微晒褪了色,不再像秋日下金黄的稻草垛,在黑帽的衬托下仿佛一卷柔顺的亚麻。
他们在纽约港的码头上不顾一切地拥抱,像落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拥抱。两个人的心都要跳出来了。他们彼此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如果不抓紧对方,自己就会毁灭。必须抓紧他,非这样不可,否则自己就会毁灭。
一阵阵颤抖和电流从两人身上窜过,一种有力的、令人发狂的、不可抗拒的力量让两个人几乎都要把彼此撕碎。松手之后卡尔和杰克都气喘吁吁,好像被内心中不顾一切的激情榨干了。
泰坦尼克号事件过去后,两个人的感情已经逐渐变得甜蜜、温柔和克制。短暂的分离却激发了两人心中潜藏的火花,这火花让他们变得盲目,甚至要失去理智了。
卡尔与杰克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晨昏颠倒的圣诞和整个冬天。冬天结束后,杰克又离开了。但是卡尔已经渐渐理解杰克为什么要走了:不仅仅是因为杰克自由、流浪与冒险的天性。他借助短暂的分离,让两人的爱火燃烧的更加炽烈。
后来,两个人就开始了这样分分合合的日子。卡尔与杰克之间的争吵和矛盾,都因为分离而变得不重要。每一次的相聚都来之不易,每一次拥抱的时间都不够用,每一次灵与肉的纠缠都痛苦而甜蜜……
后来,杰克三十七岁,卡尔四十岁那一年,经济大萧条将无数百万富翁一夜之间变成了穷光蛋,无数商人卧轨跳楼、饮弹自尽。杰克匆匆赶回去,帮助卡尔度过了这几年无比难熬的日子。他们都已经不再年轻了,面对过无数诱惑,经历过无数跌宕起伏、风风雨雨,终于能心平气和的一起,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安静又甜蜜地相拥入睡。从此以后杰克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卡尔,再也没有。
后来,他们都老了。皱纹开始在大理石般的面庞上出没蔓延,白霜开始侵蚀他们的头发。卡尔不喜欢黑白相间的样子,每次都要杰克帮他剪去。杰克戏谑地笑,用慢慢变得颤抖的手,颤巍巍地拨开他越来越稀疏的乌丝,拿着剪刀小心地剪去越来越多的白发。他常常自豪地宣称:“幸好我是金发,颜色与白相近,不需要剪的。”卡尔也笑:“再过十年,你只替我剪去黑发就行了。”
只要你在身边,那么,衰老,疾病,甚至是死亡,都不足畏惧。
“可是在我的头发还没完全变白的时候,杰克就离开了,这次是永远的离开了。”老人颤巍巍地叹息着,望着眼前忽然变得模糊的碧海蓝天。
夏天的伦敦还不错,不像其他时候那么潮湿阴冷。于是就去伦敦好了。
杰克歪歪地戴着一顶灰色的帽子,穿着水手衫和背带裤,背着包,一路上快活地吹着口号。然后他随手买了一张去英国的三等舱船票。
手中仍然是三等舱的船票,脚下,却不再是那艘载满梦想的梦幻之船。
这条“维多利亚”号很小,佷挤,三等舱更是充斥着老鼠的“吱吱”声,婴儿“哇哇”的哭闹声,男人的咒骂声、吐痰声……幸好杰克对这一切都早已习惯了,他甚至饶有兴味地观察起眼前的一切来。
朦朦胧胧的出神中,眼前那些破败的门扇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两扇精美的雕花木门。耳畔吵闹嘈杂的声音慢慢散去,小提琴、大提琴的合奏声缓缓响起。好像又登上了那艘工业时代的梦想之舟,那艘永远埋葬在冰冷的大西洋底的“不沉之舟”……
两年前情感与记忆被重新拨起,一不小心,就落入了那个向他驶来的惊心动魄的世界。
再也无关财富,再也无关阶级,再也无关那些华美的衣裙和精致的妆容,再也无关那些高档的白兰地和雪茄。
一切,都以自由与爱之名,向灵魂许下承诺。
攒动的人头,飞舞的海鸟,喧嚣的呼喊……泰坦尼克号上的芸芸众生中,闪出一个无比熟悉无比夺目的身影:华贵的圆顶礼帽下,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黑亮的头发和眼睛,志得意满、踌躇满志的神色……那是匹兹堡的钢铁小开,卡尔·霍克利。
老卡尔在座位上换了个姿势。他一边叙述着杰克的经历,一边同样落入了自己的回忆。
海风从打开的窗户中吹进来,拂动着老人的白发。他梦游般地站起来,双手搭在窗框上向外看去。咸湿的风在海面上撩拨起一圈圈涟漪,好像拂起岁月的年轮。老人又徐徐坐下,爱德华连忙搀扶着爷爷。
海面上每一圈涟漪都像是回忆的漩涡,记忆又开始翻转,翻滚着回到他们当初第一次遇到的地方。眼前屏幕上斑驳腐朽的沉船,重归南安普顿港的云影天光。攒动的人头,飞舞的海鸟,喧嚣的呼喊……泰坦尼克号上的芸芸众生中,一个身影无比熟悉无比夺目:他站在船头回过脸来,犹带稚气的面孔上有阳光在跳舞。湛蓝明媚的眼睛,浅浅的却能溺死人的酒窝……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多迷人,那时候连卡尔也没有发掘出他的迷人之处……那是年轻的流浪画家,杰克·唐森。
洛威特紧紧皱着双眉,不由自主叹息着:“真是绝妙的讽刺,不仅是对高傲的上等人的讽刺,更是高傲的西方文明的批判。不是说‘上帝都无法让她沉没’吗?不是说要‘提前到达纽约港’吗?上帝斩断了得意洋洋的人类的渎神想象,把所有自负、贪婪与虚荣埋葬在大西洋海底。”
工业文明高高扬起的头颅,遭遇了上帝一记响亮的耳光。傲慢自负的泰坦尼克号已经被沉没到了人类灵魂的最深底,唯正义者可得见光芒,然卑劣者将永受诅咒。
杰克沉默又头晕目眩地站在舱外。舱外是明亮的白昼,他眼前却浮现出泰坦尼克号即将沉没前的景象。那时候卡尔拉着他的手狂奔,低头向下看的时候,只见每一个舷窗中都挣扎着透出橘黄色的光亮,仿佛在做最后的殊死搏动,像不甘熄灭的求生欲^望,还有人性之光。
他又回想起自杀殉职的大副,坚守至生命尽头的船长、忏悔而不愿离开的设计师,深情相拥、一同赴死的老夫妻,轻吻孩子、耳语童话的年轻母亲,还有在生命凋落前一刻,跪听牧师祷告的信徒,还有演奏到最后一刻的乐师们……杰克再次感受到了那刻骨的错愕、压抑、惊惧、悲凉、无奈,还有震颤……尽管他现在站在安全的船上,不大的甲板上固定着足够数量的救生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