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不老听上去不错,但是现实似乎不是那么回事。”老卡尔下嘴唇撅成下弦月,黑眼睛中一丝为老不尊的调皮扩散开来。
卡尔的生日宴会上充满了脂粉香水的味道,高级衣料的味道,以及上流社会常有的那种欲^望的味道。
杰克被一群人包围着,毫无疑问他是临时组合的小圈子里引导谈话的灵魂人物。其中有正红的电影演员——她的孩子在三维世界中看到她本人的次数绝对少于在二维平面上看见的次数;有初入社交场合、监护人陪伴着的羞涩少女,她们的眼睛在杰克周身移动,又小心翼翼地避开杰克湛蓝友好的目光;有对年轻和漂亮怀着异乎寻常兴趣的老先生,甚至还有后来闻名世界的经济学家凯恩斯——尽管他娶了一个芭蕾舞女,可还是对漂亮的小伙子异常着迷……
这些人的经过精心修饰和约束的举止谈吐,颇能代表一家桥牌俱乐部或者高级沙龙的风格,却不能反映他们的灵魂和内心;在内心深处对交谈的主题完全漠然,但对这种谈话的形式和包装却极其讲究。他们仔细打理脑袋上的每一个发卷,却对脑子本身无动于衷。
以前的卡尔总是很享受这一切,可是现在不知是厌倦了还是别的,宴会带给他的乐趣越来越少。
而且杰克还雪上加霜地与那个落魄的精神病专家小弗洛伊德相谈甚欢。
他逃出人群的包围,把一群眼巴巴的宾客留给卡尔,自己与卢森独自交谈去了。
卡尔愤怒地挥了挥拳。
其实卢森和杰克的话题并不那么令人愉快。
“今天是11月25号,霍克利先生的生日,再过一个月就圣诞节了,我不信仰上帝却必须过这个节日,真是可悲。”
“信仰其实是个好东西。”杰克笑嘻嘻地说,把气氛调动得不那么严肃,目光越过侧着的右肩望着卢森,“不要轻易否定别人的信仰——虽然我也赞同信仰就是不讲道理的坚持。无论信什么,无论是印度的释迦牟尼,阿拉伯人的安拉,中国的祖先和天命,抑或是我们的上帝,信神,信人,信某种思想或主义,有点精神寄托,都是无可厚非的。”
“是啊,我不否认,你的话从某个程度上来说是正确的。我记得你给我信中说过,比起没有信仰的民族我们是幸运的。”卢森把他一只像手术刀一样漂亮、光滑、冰冷的手搭上大理石台面,轻声说,“我曾经也持与你相同的观点,可是后来再考虑信仰问题,我忽然发现任何一种信仰,包括我们所谓的正宗信仰还有所谓的异教徒的信仰在内,如果被滥用,都可以成为伤人的匕首、迫害人的工具。对我们来讲渎神是罪名。对东方人来说反民族反传统、目无祖宗都是罪名。我没有信仰,我只相信我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分析过的,感受到的。只要你能举出一种可以狂信而无丧失理智危险的信仰,我马上就皈依它。”
“你这样未免太愤世嫉俗,卢森。”杰克不赞同地摇摇头,双臂交叠起来,上半身的重量完全压在两条前臂上,从侧面可以很好地欣赏到他凹下去的腰和突出的臀^部的优美线条。杰克右腿直起,左腿微弯,歪着脑袋说:“你可是个地道的马基雅维利分子,像他一样敢于把道义、信仰完全剥开,赤^裸裸地谈到本质——利益。”
“如果你说‘一针见血地谈到本质利益’的话,我会更开心的。”
“我对马基雅维利主义的评价不低,虽然它也是个主义。”杰克柔软的双唇一开一合,“既然意识到了利益,那么就接近于理智。我们的制度本来就是建立在利益相互制衡的基础上的,有了利益才有制约,才有平衡,才有发展。”
“没错,这个世界的进步是由一群自私自利分子和懒虫推动的。”卢森眨眨眼,两人心照不宣地大笑。
“杰克你真让我吃惊。大部分精英们清醒的时候,道貌岸然地谈着政治经济,指手画脚,几杯酒下肚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谈女人。你却像一阵夏夜的凉风一样,把我们席间的污浊闷热吹散了。”
隔着反光的镜片,杰克看不清卢森的表情,对他的恭维不以为然:“得了,你可以直接夸我有一颗赤子之心。”
“赤子之心?其实我更愿意称之为童心。”
“没错,艺术家、科学家都是孩子。”杰克赞同地点点头,眉宇间有一分嘲弄,也有一抹自嘲。卢森显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他的话头说:“看看你的同行和前辈——梵高的作品打动了多少人?这样牛气冲天的一个艺术家一直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你看他恋爱的时候,连耳朵都割下来了。”
“再瞧瞧你的前辈和同行牛顿,他因为三大定律而着称,不过同样因为煮鸡蛋的时候把手表也煮了而闻名遐迩。”杰克不甘落后地反唇相讥,“这就是我们的难处了——身为科学家和艺术家,需要的是想象力和创造力,而这两种力量是孩子的专利。同样身为人,需要的是成熟和长大。我们不是神,我们没有办法脱离这个世界的种种限制、种种界限而存在。一方面我们不能长大,否则我们创作的源泉会枯竭,另一方面,我们要逼迫自己成熟,因为我们必须忍辱负重地活着。”
卢森愣了一分钟,吐出一口烟圈,手搭在杰克肩膀上,凝视着杰克一双蓝得罕见的眼睛说:“认识你,是我一生中最幸运的事了。”
卢森的手很凉,甚至比杰克胳膊下的大理石还要光滑冰凉。杰克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他的蓝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他干脆利落地接了一句:“人的一生是很长的,你才过了二十五岁,怎么能确定遇见我是‘最’幸运的事呢?”杰克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了卢森手上。那双手仿佛是刀削出来的冰雕,又像一层银箔裹着骨头,瘦长,纤细,优美,冰冷,像他这个人一样。
“艺术家又在研究艺术品?”卢森大言不惭地打趣。
“……适时的谦虚是一种美德,医生。”
“真正的谦虚是放在心里的,是懂得自身的不足,而不是嘴皮上的客套。”
“我还是把我的谦虚放在心里吧。”
慢慢的,杰克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看来他具有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即使身边有一个不那么讨人喜欢的冷冰冰的精神病医生在,也阻止不了杰克再次被包围的趋势。
“你如果永远这么年轻英俊该多好。” 约翰?梅纳德?凯恩斯盯着杰克,着迷地说。
卡尔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显然这个貌似刻板的英国佬对杰克动心思了。他快步向窗台的方向走去,隔着五六个人的肩膀就能听到杰克具有穿透力的甜美嗓音:“永远年轻?别开玩笑了,我的朋友。相信我,永远年轻不是福音而是灾难!”
一个年轻人不服气地摇头,举出王尔德的《道林?格雷》作为论证,论证永远年轻的诱惑力。
杰克轻声笑着,像吟唱一首长诗:“没错,永远年轻可以使我们永远活跃在舞台中央,但是舞台是有限的,一代一代,总有人登台,总有人谢幕。总是在场中奋斗太累了,还好上帝给我们安排了退场机制,当我们衰老了,当我们疲惫了,就终于可以退场了。中国人是个古老而有智慧的民族,他们有一句名言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当我们衰老的时候,我们这些‘前浪’终于可以休息了,终于可以不必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翻滚了,终于可以平静地看着‘后浪’在汪洋大海里像我们曾经那样潮起潮落了。年轻的时候,妻子怕丈夫背叛,丈夫怕妻子出墙,工厂主怕工人偷懒,工人怕工厂主克扣工钱……现在好了,等我们老了,爱人终于可以回首这一生相视而笑了。工人和工厂主,都终于可以放下担子尽享天伦了,这又有什么不好吗?因为年轻不是永恒的,我们才更珍惜现在!”
卢森最先给与了掌声,卡尔命仆人取来了香槟。杰克举起酒杯大声说:“珍惜年轻的岁月,祝卡尔生日快乐!”
“珍惜青春!”
“及时行乐!”
“生日快乐!”
……
精美的水晶吊灯、喧嚣的人群、觥筹交错、裙裾飞旋的景象消散在海蓝色的屏幕上。
老卡尔凝视着自己唯一的孙子说:“我们都老了,活的也差不多了,这个世界是你们的。我终于不必在舞台中央装腔作势,终于可以退下来看着一批又一批新面孔粉墨登场了,终于可以去找杰克了。”
身为男主人,卡尔熬到舞会的最后一刻。等他带着满身烟草和香水的味道从作为舞池的大厅里退出来、回到他们的卧室时,卡尔既松了一口气,又被惊艳了。
杰克还没睡,他金色的头发融化在烛光里,有点笨拙地解开背心的扣子,扯下挂在上面的银链,把做成胸针的“海洋之心”小心翼翼地取下来放进首饰盒里。卡尔觉得自己也融化了。
从黑白的正装里脱身出来后,杰克胡乱套上了一件非常敷衍了事的睡衣,以至于没有什么能阻止卡尔的手抚^摸他前端的柔软,以及后面紧致温热的洞穴。卡尔也确实这么做了。
他吻着杰克的金发,金色的眉毛,用唾液一根一根濡湿他金黄浓密的睫毛……然后沉溺在蔚蓝的海洋里,任凭自己沉沦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