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带给我的美好回忆,在心里发酵的时间太久了,也会变得酸涩。可是我从来不后悔他带给我的一切,哪怕当初甜美的回忆之花,都终将结出苦涩之果。”
沙质细软,一旦进了鞋里,就无法完全清除干净。而人一辈子总会有那么几次,看到一个东西或一个人,脑子里像擂鼓一样:“就是它/她/他!
于是,拘谨的人抛开矜持,冷漠的人释放热情,理智的人忘掉算计……半疯癫甚至是完全疯狂的状态,并非每个人都足够幸运以至于可以拥有。
毕竟,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人,太多的诱^惑,并不是每个人,都足以碰上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卡尔觉得他自己也在逐渐改变。其实他并没有刻意改变观念,而是观念在他的头脑里不知不觉起了变化。
有时候抽着烟,就学着杰克的模样,任由思绪腾云驾雾地遐想。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感觉自己与杰克的距离比平常更短。
然后,通常他们会接吻。杰克的皮肤像某种果实的绒样外皮,他们呼吸着彼此,品尝着彼此。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我惯早起,可你晚睡。
清晨和深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分开了我们。
当清晨第一缕不安分的、不甘寂寞的阳光,穿透双层的毛绒和纱质的窗帘,杰克歪歪扭扭、轻手轻脚地爬起来,调皮地在卡尔鼻尖上落下一个濡湿的吻,把他脸上细碎的发丝拨到脑后。杰克静静凝视着那张在任何状态下都能做模特的脸孔,揉了揉自己因为过度熬夜而微微浮肿的眼皮,翻身跳下床,动作灵巧轻捷,像一只柔软活泼的猫。
1910 年世界上第一台压缩式制冷的家用冰箱在美国问世。第二年,卡尔家中就出现了一台。不过由于制冷效果不怎么理想,卡尔只是把它当做一件时髦的高科技装饰品用来炫耀。不过这台看上去像木质茶几一样的电冰箱,还是给了杰克无穷的灵感。
打开冰箱,取出一块冰,让它漂浮在黄铜雕花的脸盆里。不知不觉中,脸盆中的水荡漾起了汹涌波涛。原本温暖的水逐渐变得冰凉而滞重,波光粼粼。
一小块并冰漂浮在水面上,起起伏伏,摇摇晃晃。
有那么一瞬间,杰克感觉胃里翻江倒海,颅腔中沸腾滚烫,脚下绵软无力,身子轻飘飘的,头晕目眩的感觉,一波一波涌上来。
是早上起来头脑不清楚,还是……一直在梦中,从未醒来?
他无意识无感觉地向后倒去,本以为会跟地板亲密接触一下清醒清醒,可是撞上了一个结实甚至是坚硬的怀抱,让杰克更加昏沉。
“上帝保佑,杰克,你怎么了?没睡好的话回去继续睡,别跟我说什么你很多年养成的习惯。既然你能养成六点起床的习惯,那么跟我在一起时间久了,你也会习惯十点以后醒来。”
杰克知道,这辈子他都别想摆脱泰坦尼克号的梦魇,正如这辈子,他都别想摆脱卡尔这个专横霸道的混蛋。
☆、生日晚宴(补全)
那是卡尔九十岁生日的宴会。大舞厅里挤满了他熟悉或不熟悉的社会名流、各国精英,他们都是来为这位备受尊重的、象征着美国梦的老人的生日捧场的。来宾们打着黑色的领带或者领结,身着设计师们精心设计的晚礼服,不动声色、心照不宣地炫耀和攀比着。
在密歇根湖畔的霍克利老庄园里,有将近一百人参加这次生日宴会。
卡尔·霍克利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尽管岁月日复一日的侵蚀使他微弯了脊背,可卡尔高贵的姿态和高傲的步伐,让他看起来比实际还要高大挺拔。
卡尔有着一副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孔,结实的骨架,一双有些浑浊了的黑色眼睛,在必要的时刻,这双平静的眼睛会变得比觅食的饿鹰还要锐利。他原先有着满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如今已然白发苍苍。
想到自己的头发,老人无不自傲地回忆起,那时候,杰克很喜欢把五指插^入他的头发里,感受着头皮的温暖和头发的柔顺。在他们还能做^爱的时候,杰克的手总是攥的很紧,让卡尔微微疼痛却更加兴奋……
不能再想了。
任何人,任何事,都会让卡尔想起杰克。杰克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眼前,只需要一个契机来开启卡尔的回忆。老人自嘲地笑了。看,那位优雅的小姐有一头多漂亮的金发,就像杰克;瞧,这位夫人胸前别的蓝色胸针,多像杰克胸前的海洋之心;啊,我的孙子爱德华来了,这个不到十岁的小家伙穿着黑色天鹅绒上衣和黑色长裤,衬衫像牙齿一样白的发亮,一双明亮的蓝眼睛里流露出尽量压制住的兴奋和好奇……多么像泰坦尼克号里第一次参加宴会的杰克……
小爱德华感觉到有人盯着他看,于是转过脸去。卡尔慢慢抬起手,向他的孙子打了个招呼。他的小指上戴着一枚颜色老旧的银戒指,戒指虽然有些灰暗,与这样隆重的场合不甚匹配,可是戒指的切割面在枝形吊灯下,仍旧光彩照人。
小爱德华迈着有点拘谨可看上去好像从容不迫的脚步走过去,老人拉着他在身边坐下,两人安详地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八十一年的年龄差距不是一道鸿沟而是一座桥梁,使一老一少之间有着超乎想象的亲昵。
在舞会之前,花园里举行晚宴。杰克曾经爬过的树被缠上了彩带,杰克闻过的鲜花被剪下来装瓶。乐师们在走廊里演奏着音乐,佣人们在长长的、铺着朴素而价格不菲的白色桌布的餐桌前伺候着。他们幽灵一样不声不响,空气一样不引人瞩目,随时加满那些名贵的酒杯,随时替换那些昂贵的餐盘。晚宴上宣读了美国总统的电报,联邦法院的最高法官举杯致敬,副总统称赞卡尔说:“……您是我们这个时代最杰出的男性之一,虽然我很想把‘之一’去掉。凯尔顿·卡尔·霍克利作为美国梦和美国精神的象征,无疑是我们的榜样和标杆。能认识这样一位伟大的人物,我深感荣幸……”
“见鬼去吧。”老卡尔心中冷哼道,“我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心知肚明,我可绝非你口中那个圣人似的人物。”卡尔微微一笑,杰克曾经说过的话再次闯进他心里——
“你破产之前,他们觉得你是个很牛气的人,可是卡尔,你必须知道,真正牛气的是你身上的标签——匹兹堡钢铁大亨的继承人,伊顿公学、哈弗大学毕业,金钱,权力,荣誉……牛气的是这些标签,而不是你本人。如今这些标签没有了,没用了,你应该向世界证明,你是个牛人了。”
杰克,杰克。那个时候,大萧条来势汹汹,卡尔也像无数资本家一样破产了。1929年,注定是曾经无所不能的大亨们纷纷跳楼、服毒、饮弹自尽的一年。那段浸透了灰暗的日子,就被杰克突如其来的一段话驱散了。
杰克说的很残忍,很犀利,一点也没有平日乖巧温顺、精灵古怪的模样(虽然那个时候杰克也已经是个中年男人了,可岁月就不曾在他身上和心上留下多少痕迹)。那个时候,卡尔把自己关在一间小屋里,身边堆满了雪茄的烟头和烟蒂,胡子拉碴满眼血丝,手边还有一把漂亮小巧的象牙手枪。
杰克敲门,卡尔反锁。最后杰克不知道用力什么办法把那扇门弄开了,进去之后,面对满屋的烟灰烟蒂,面对崩溃边缘的爱人,他连一句安慰话都没有说,只是冷冷地看着卡尔,抛出冷冷的残忍的话:“你以为你失去了一切吗,卡尔?错了。你的房子,你的地位,你的金钱,你的名誉……一切的一切,都是你父亲给你的,它们从来没有真正属于你。所以,你并没有失去什么。”他走上前,以一种要把熟睡的人摇醒的不顾一切的态度,揪着卡尔的领带大喊:“你什么都没有失去,我不是还在这吗?!”
太狂暴太狂躁的回忆,让老人的面颊微微泛红。
卡尔有着极其广泛的朋友圈子和放射状延伸的关系网,可是他所熟知的一切亲朋好友或者商场伙伴,都来自于美国和欧洲金字塔顶端那一小撮人物,他的圈子里充斥着最高级的货色,最慵懒奢华的生活,最一掷千金的花销,最表里不一的行为……卡尔从来没有跟来自底层社会的人认真相处过。
杰克身上,是一种野性的高贵,优雅的活力。下层社会的生活赋予了乐观的心态,开放的观念,蓬勃的活力,健康的体魄,对艺术的热爱又给他可爱的天性中增加了精致细腻的因子……居然能够拥有这样一件上帝的杰作,居然能拥有他那么多年,足够了。
再次被回忆抓住了。回忆柔软的触手不声不响地介入卡尔的大脑。表面上他仍旧坐在那里,拉着孙子的手,面对着无数来宾,脸带微笑。实际上,他已经飞回了1912年,那个有杰克的生日晚宴。
☆、生日晚宴(下)
“如果人可以长生不老、永生不死该多好。”看着爷爷那双布满褶皱的变形的手,与自己光滑而保养得当的大手相比,分分明明地指向一个词——时光。
洛威特赞同地说:“是的,如果人可以长生不老,那么现在我们就可以聆听爱因斯坦的演讲,欣赏杰克高产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