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疼痛的已经不只是心脏了。左边的整片肺叶,都在隐隐作痛。
沸腾的思想让他暂时忘掉了刺骨的冰寒,也许,这就是杰克的目的。
忘掉寒冷,哪怕只有片刻。
平静了不到半分钟的海面再次热闹喧哗起来。
“回来!回来!”
“救生艇回来!我们需要帮助!”
“看在上帝的份上……快救救我们……”
一同落水的船员吹着哨子,拼命招呼小船回来。
远处的救生艇。
看不见救生艇的移动。
莫莉的眼中闪着激动的泪花,她把目光转向控制这条船的船员。
一个干瘦的船员坐在船头。他苍白的脸显得很吓人,深陷的眼睛流露出一种野兽的光芒,不知是他内心的恐慌还是莫莉质问的眼神,这个操桨的人不敢正眼看大家。
“你不明白,船要是回去,……他们就会抢着上船,船会翻掉!”他一手撑着下巴靠在船头,似乎想用这样的解释来开脱。其实,没有人需要他的解释。
“你闭嘴,别吓唬人!姑娘们,划回去!”莫莉站起来,脸上满满的全是愤怒和威严。
可是只有露丝回应她。露丝空洞的大眼睛里流露出坚毅和决心:“我们必须回去。”她狠狠地甩开鲁芙的手,拒绝母亲的不赞同。
“你疯了!这是汪洋大海!我们在大西洋中心!你们到底是想死还是想活?”
一位妇女悄悄地哭起来。
“我真无法理解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你们的男人在那边!船上还有空位!”莫莉眼里含着泪光,她鼻尖红红的,眼眶红红的。
船员对莫莉喊:“你要是再不闭嘴,这条船上就会少一个人。”他威胁地看了站起来的露丝一眼,同样凶狠地说:“或许是两个。”
莫莉慢慢地坐回自己的位子,整艘救生艇悄无声息,人们只有自己听得到那命运撞击良心的声音。
船员转过头,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悄悄做了一个祈祷和忏悔的姿势。
保证小艇上乘客的安全,是他的责任。
露丝靠在船沿上移动,直至离鲁芙很远。
她闭上了眼睛。
另一艘船。
“听着,把桨收起来!把船绑紧!要绑得很紧!”劳伊一手紧握着手电照亮人群,一边把头扭成艰难的弧度望着沉船的地方。他眉头紧锁着,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定了决心。
他一下子转过头来,速度快的让人群眩晕,也让自己眩晕。
“听好了,我们得回去!”他近乎是撕心裂肺地喊,“女士们到另一艘船上。”
几个船员看看对方,交换了外人无法看懂的眼色。
“尽快,拜托了,尽快空出一些位子。”
“没事了。”杰克颤抖着说,“他们必须把船划开才能不被吸下去,但现在可以回来了。他们会来救我们的。”
“现在这种鬼天气,来一杯威士忌多好。”卡尔呼着气,闭上眼想象着大厅的炉火和灯光。来救我们?哼。他们巴不得划的远一些,再远一些。
“威士忌?那么你会死的更快。”
“还疼吗?”停了几秒,卡尔把头扭到另一侧,小声问。
“至少证明我还活着,如果连疼痛都感觉不到,那就麻烦了。”
礼服像第二层皮肤,完美地契合着身体的形状,可以看到有棱角却圆润迷人的肩头。
“强者面对未知并不恐惧,卡尔。”
“害怕未知的人并不无知。”
他突然不后悔了。
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在大西洋中心,在冰冷入骨的海面,什么都靠不住了。他曾经以为可以永存的一切,金钱、地位、名誉和身份,他深深迷恋并为之自豪的一切,全都烟消云散了。唯一真实的,只有手边的这块护墙板,还有身边这个一直喋喋不休的人。
爱并不像许多人宣扬的那样伟大,也不能使灾难变得渺小,但它至少会让我们坚强。
你在我身边,以至我再无恐惧,就这么睡过去,虽然很冷,心里,还是温暖如春。他眼前似乎盛开了一片勿忘我,蓝色的花瓣,金色的花心,在暖风中摇曳……
“卡尔!卡尔!你上来!”杰克焦急地摇晃着他的胳膊。
“我要睡着了,杰克,别吵。”眼皮如同灌了铅,睡意不断侵袭。
“卡尔!”杰克对着他的耳朵吼叫也没有用。
他把一口空气咽下去,伸出了几乎冻结成冰雕的手臂。
“啪”。
无比清脆的响声,在再次宁静的海面上空回荡。
他甩手,给了卡尔一记响亮的耳光。
卡尔终于从睡着的边缘回来了。
牙齿磕磕碰碰,相撞的声音绝对称得上悦耳动听。
“你上去。”杰克从凹凸起伏的护墙板上挪下来,把卡尔费力地拽上去。
“不知你怎么想,反正我要给白星公司写抗议信……”他的眉毛一扬一落。
“他们不可能理会的,别白费力气了。”卡尔一语双关地说。
“那也要。”
他的声音颤抖着,仿佛声带结了冰,一动就会掉下冰渣来。白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脸。
“生命很珍贵,卡尔,一闭眼就会失去……活动你的身体,让血液保持循环……”
那个船员抓着一块木料,嘴里含着哨子,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所有冻死的人都是这样的表情——杰克记不得谁这样说过。
“听我说,卡尔,你可以脱险,你会活下去。”唾液也结了冰似的,吞咽都感到困难。
“你会功成名就,长命百岁,在别人的缅怀和敬意里寿终正寝。”他的头微微摇摆,不知是摇头还是打颤,“不是此地,不是今晚。听到没有?”
卡尔黑色的发丝结了冰,垂在额前。他透过硬结的头发看着杰克。
“我根本找不到我的手脚了。”他努力睁大眼睛,希望看杰克看的更清楚一些。
“我也找不到,想必它们已经冻掉了。听着,卡尔,赢得船票,上了泰坦尼克号,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万籁俱寂,海冻天寒。“让我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地遇上你。”
既然是错误……卡尔没来得及反驳,杰克笑着,继续说:“可心是不会有错的。感谢上苍,亲爱的,我是那么感激它!你一定要……帮我个忙。”他用手臂撑着木板,向上挪动,两人同样冰冷的手紧握在一起,他聚起最后的力量不让牙齿相碰,他大声说:“答应我活下去,卡尔……无论发生什么……无论希望多么渺茫……永不放弃。现在答应我,永不放弃你对我的承诺……”
卡尔看着他,没有说话。他觉得无力,无助。杰克,美丽可爱的杰克,应该是被宠爱着,保护着。如今,杰克却要凝聚最后的生命,保护他……他回握着杰克的手,用坚定的不容置疑的威严说:“不,杰克,除非你也答应我。”
他宣誓一样说:“我答应你,你也要答应我。”
杰克愣住了。
“好。”
“我爱你,杰克。”
那三个字,他对无数女人说过。在豪华酒宴,马球赛,游艇赛,游园茶会和舞池里。
此时,他们身边只有冰冷的海水,冰冷的尸体和冰冷的残骸。
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跪在上帝面前,他虔诚地说出那三个字。
爱情,来自上古时代的谜语,它超越了阶级,超越了地位,超越了身份,超越了性别,超越了经历的差异,超越了性格的不同,超越了人生观价值观的鸿沟,超越了时间,超越了生死。
“我也爱你,卡尔。”
不知过了多久。
时间仿佛会永恒的绵延下去,他们会永远相依相偎在这里。
他不想祈求上帝。
“我能上天堂吗?”他眼皮上翻,望向那空旷的、除了星云一无所有的天空。
“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针眼还难。”
“跟你在一起,就算是这地狱般的鬼地方也不算什么。”
“错了,地狱是不会这么冷的,它是一片火海。”
火海。
火。
火!
没错,火!
卡尔从来不是虔诚的基督徒,对他来说,宗教只不过是几个固定的动作和口头禅,以及每天的例行工作。但此时此刻,他狂热地希望,有一个名为上帝的无所不能的神灵,可以听到他祷告。
他用比刚才抖得更厉害的手,哆哆嗦嗦地向礼服内侧的口袋摸去。
硬的。
他摸索到了自己的银质烟盒。
他能够听到已经减速的心再次狂跳的声音。
小心翼翼地打开烟盒……镶嵌着橄榄石的银烟盒……密封良好的烟盒……
在烟盒里的,赫然是几片点雪茄用的雪松纸捻,和杰克的火柴盒。
没有被水打湿的纸捻和火柴……
一枚小小的桔红的亮色,在无边的深蓝海面上亮起。
没有一丝风,因此不必担心火苗被吹灭。
杰克,不要像这支火柴一样,短暂地照亮我无边的黑暗,又永远熄灭。
没见过光明的人,是不知道他生活在黑夜之中。
直到他被光刺痛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