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烂顺滑的金发无比耀眼,看着他,仿佛全世界都没有了阴霾。
☆、火柴与火柴盒
两个人沉默地并肩坐着。
半透明的白烟,仿佛一条天堑。
为了打破此刻该死的世界末日般的寂静,卡尔故作轻快地问:“你说,爱情这玩意儿……”
“爱情不过是爱一个人的感觉罢了。”杰克无所谓地笑笑,“与阶级、地位、身份、性格甚至性别无关。不过,按照你们所说,爱情通常需要金钱做铺垫。”
半晌,他懒洋洋地站起来,懒腰伸了一半,牵动到伤口,喘息着停了下来。
“我该走了,卡尔,谢谢你的‘款待’。”他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但并没有明显的恶意和敌意。
一件长款的黑色外套落在他身上。
杰克无奈地看着披在肩上的高级成衣,耸耸肩道:“长个子的时候营养不良真不是什么好事。”
“羡慕吧。”卡尔站起来,立在杰克面前,居高临下地展示着他引以为傲的身材。
“不。”斩钉截铁,像一盆冷水浇过去,浇懵了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的卡尔。
“有的人生下来就含着银勺,有的人生下来就叼着稻草。就像一朵花瓣可以成为美丽少女的书签,也可能腐烂在泥沼里,谁也没必要羡慕谁。”回过头来,对卡尔挥手作别。
卡尔,你在把露丝往死路上逼迫,你也在慢性自杀。
可我又能说什么呢?把脖子套进枷锁里的,是你自己啊。
你从来没有为自己而活。
甲板上,海风依旧,天空涂抹着橙黄、微红和淡青的色泽,杰克却提不起任何兴致。
他侧身斜靠在栏杆上,一边的肩膀耸起来,眼睛眯着,仿佛被明艳的夕阳阻隔了目光。
呆呆地站了几分钟,他突然捂住了脸。
肩头一耸一耸的,指缝间蜿蜒出一道晶亮。
黑色的宽大的礼服被风吹拂着,如同一对折断的翅膀。
卡尔第一次明白了坐立不安的感觉。
烦躁地来回走动,像一头困兽。点着一支烟又无意识地掐灭,高档的地板上不均匀地分布着星星点点的烟头。
他走进烟雾缭绕的吸烟室。
墨绿的小桌,来来往往的侍者,吞云吐雾踌躇满志的名流、富商和贵族。
“据说联邦法院不受理此案,反垄断法规定……”一位绅士招呼卡尔攀谈。
“反垄断法也没用,我的律师可以搞定。”卡尔稍微有点不耐烦,不过依旧保持了完美无缺的风度和礼貌。
没错,正如杰克说的,对一切指手画脚,好像自己是宇宙的主宰。
好像自己无所不能。
其实,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们到底在谈什么呢?无非是相互吹捧,相互试探,言不由衷,词不达意,模棱两可,枯燥乏味。
谁谁谁的风流韵事,谁谁谁的桃色丑闻,谁谁谁的靴子夹脚,谁谁谁的背心太小,谁谁谁怕老婆,谁谁谁的情人如何如何……这些微不足道却被津津乐道的秘密,他知道的太多。
每个人都在勾心斗角,每个人都在相互憎恶,相互利用,每个人之间都只剩下赤^裸裸的金钱关系,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与麻木不仁、目光如豆又庸俗可鄙的人同流合污,人云亦云,亦步亦趋。
最可怕的是,尽管卡尔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其实他所在的社会,几乎所有人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却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他静静地听着对方的抱怨,紧紧地闭着嘴。
他害怕一不小心,说出杰克的名字。
杰克,杰克。
明明是那么普通的人,像他的名字一样普通。
可他总能感受到他的存在,探查到他的方位。
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仿佛带着独特的频率,与自己的心脏共振。
如同神话时代的歌谣。
“对不起。”他倏地起身,大步流星地冲出群英荟萃的吸烟室。
“给伯爵夫人说说婚礼的事。”
鲁芙在进行婚礼前的最后一轮公关吗?
“请帖只好退回印刷厂重新印了两次。”
“天啊,太可怕了!”
“还有结婚礼服,露丝指定薰衣草色,可她很清楚我就怕那个颜色……”她长长的脖子探出去,做出无可奈何、备受压榨的受害者的样子。
贵妇人们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悄悄话,那声音不是从声带中发出来的而是靠着嘴唇的震动……
也许是听惯了杰克毫不拘束的清亮嗓音,第一次,再卡尔看来,这帮贵妇人是多么装腔作势,矫揉造作。
她们如此,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才两天而已,杰克的音容,对他来说,已经定格为习惯。
“露西尔最擅长设计了。”
“哎呀呀,你早就该来找我。上回我替马伯勒公爵夫人的千金设计的结婚礼服,就登在时装杂志上了,你没看见?这事就交给我吧,我会变魔术!”
“麻雀变凤凰。”一位贵妇人点头赞许。
“何况露丝本来就是一只凤凰……”
后面的琐碎谈话被卡尔屏蔽了。
因为他的目光被两个孩子吸引。
露丝她们的邻座,来了一个不到10岁的小女孩,金色的长发,秀美的面容,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她被精致繁琐的花边、花朵和羽毛装饰得花枝招展,闪亮的丝绸手套包裹住纤细的小手。
她迈着端庄——没错,甚至是庄严——的步伐,仿佛生怕一尘不染的地面上的灰尘弄脏了她的鞋子。一个身着黑色礼服的同样不满10岁的小男孩替她拉开椅子,彬彬有礼地请她坐下。
两个孩子的母亲露出赞许甚至是得意的神色,她们的孩子举止得体,很有教养。
女孩脊背挺得笔直,缓慢优雅地打开餐巾,小手指翘得高高的,做出舞蹈动作似的兰花手,手腕弯成标准的弧度,一英尺见方的餐巾小心翼翼地铺在腿上……一招一式简直就是小大人。男孩的动作同样标准而优雅,他用抑扬顿挫的语气说:“天气不错,是吧?”
“是啊,真的好极了。”女孩抬起头,无视着手边的食物。
人模人样的……
卡尔以为他会笑,毕竟这么小的孩子这样做太有趣了,像两个小小的人偶。
太可笑了,太勉强了,太为难了,太……痛苦了。
小时候,他也是这样,一点一滴,艰苦训练出来的优雅举止,高贵姿态。
一时间,许多可怕的思想海啸般向卡尔涌来。
为什么要活着?
他想起与杰克跳舞的名为考拉的小女孩。
他想起三等舱里一无所有却无拘无束的人们。
他想起自己……
并非每天都在生活。
而是一种生活,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地重复了二十三年。
人活着,难道只是为了死亡?
人生如戏,每个人都是演员,也是观众。
大幕已经拉开,我的未来是悲剧,喜剧还是闹剧?
杰克,我是你生命舞台中的搭档,还是惊鸿一瞥匆匆而行的过客?
“爱情不过是爱一个人的感觉。”
多少人面对面很多年,却始终未跨进对方心中第一道门槛。
“爱情与阶级、地位、身份、性格无关。”
可如今,丘比特已经不会用金箭射穿王子和灰姑娘。
这世界上许多东西无法逾越。
可我还是要尊重我的心。
金钱,权力,名誉,全都有了。
可我还是空虚不满。
我到底要什么?
我想要杰克了解我,我想对他敞开心扉,让他知道,我也曾有过白玫瑰般的童年和红玫瑰般的青春,老奸巨猾、自私淡漠并非我的天性。
我想要发掘杰克的秘密。
卡尔记起原本的目的,他本来想好好收拾杰克一顿。可他低吼着将属于自己的体^液留在杰克幽深狭长的隧道中时,他还遗落了重要的东西。
摸摸左胸口,胸腔里空空荡荡。
我把心留在他身上了。
为自己活一次,按自己的意愿活一次。
去他什么阶级、地位、身份、性格和性别……
“爱情与性别无关……”
卡尔把手抄进口袋,碰触到一个方盒。
掏出来,是杰克的火柴盒,在宴会上扔给他的。他一直忘了还。
抑或是,根本不想还给他。
用拇指和食指推开盒子,火柴在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
无意识地拿起一根,在盒子侧面划着。
噌——火舌腾空而起。
是了,你就是火柴盒,我是众多火柴中的一支。
我像这根火柴,碰触到你就会燃烧,直至燃烧殆尽。而你,不过是留下一道划痕,就像别的火柴留下的一样。
不,不要,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
不像做你生命中的过客,不想让他人为你留下痕迹。
指尖灼痛,原来火柴已经烧到尽头。卡尔神经质地甩开燃尽的火柴。
所谓人生的岁月里,时常因为几分钟的关系,使所有过去的岁月和未来的岁月显示出完全不同的意义。
凭什么玩男人是风雅的事,爱上男人却要受到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