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裴英回来了,跳上车,撩起车帘小声告诉沈熙觉他打听来的消息。
原来这胡大帅是从奉天过来的,接管天津也不过三四个月,那个高个的先生是他管下的旅长,姓顾,不过听说他俩关系不睦,所以这顾旅长才成了为他开道,给他站岗放哨的。
一个旅长再不济,也不至于典当过日子。沈熙觉想着,又伸头出车窗向得月楼那里看了过去。
风雪里,那位顾旅长站的笔直,看起来很是正派威严,这样的人去当铺本身就很不寻常,更何况那天和他同行的嘱咐曹掌柜的话,更让人觉得他们去的蹊跷。
“咱回吧。天快黑了,明儿咱再去。”
裴英应下,调了头回沈宅了。
风波总是来的没有缘由,却一出一出的让人应接不暇。乱世之中,有钱不如有权的,有权不如有枪的,沈家这样只剩空架子的也只是能任人鱼肉。
刚过了正月十五,本该是过正常日子的时候了,沈熙觉刚想着,祖母这年也过风光了,应该一时半会儿不会再折腾了。可太太是不折腾了,沈家却摊上了更大的事儿。
正月还没过完,一日大清早,重重的拍门声就把沈宅里的人都惊着了。门外来了好多穿军装的,沈熙觉让妹妹陪着祖母留在后院,他和裴英站在府门外候着,不一会儿来了巷口转进两辆汽车,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胡大帅和他的六姨太。
“大帅。您瞧这宅子,多气派。”
胡大帅边打量边点头,站在他旁边的副官小声的报告了几句,胡大帅点了点头,瞥了一眼站在一边儿的沈熙觉。
副官对沈熙觉说道,“大帅看中了你家的宅子。你们收拾收拾搬吧。”
“你们这不是明抢吗?”裴英怒喝。
“本大帅相中了你家的宅子是给你家长脸。…要命还是要宅子,你自己掂量吧。”
“你们这帮土匪,还有没有王法了?”
沈熙觉还没来得急阻拦,几个兵士抬手便用枪托砸在了裴英的肋上。
胡大帅撂下话,沈家的宅子他是要定了,给了沈家人三个月找房子搬家已经算是大恩德了。至于裴英,随便给他安了个罪名便压走了,一个月后要押送到云南开矿。
胡大帅走后,沈熙觉坐在厅里,沈芸妆陪着他,长这么大她第一次看到哥哥的眉头皱的这么紧。父亲和兄长押船去了两湖,过年都没能回趟家,现在家里上上下下都指着他这个二少爷当家做主。
沈芸妆知道他的脾气,事情他从来是一个人担着,就算天塌地陷他也不向亲近的人救一声援。
“不搬。”祖母抹着泪,指着跪在祠堂里的沈熙觉呵斥道,“这宅子你爷爷住了一辈子,你现在竟然要把他送人?你就不怕你爷爷在地底下心寒吗?沈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白眼狼。你父亲哥哥在外头风里来雨里去,你在家里作威作福,却连个宅子也保不住。”
沈熙觉跪在祖宗牌位前面,内外焦灼,“太太,自打大清朝没了,您出过门儿吗?您知道现在这世道什么样儿吗?现在人家已经拿着枪顶在咱们脑门上了,打死了拖出去,这宅子还是要被他们占去。。”
“我死,也死在这儿。”
沈熙觉从未见过祖母如此决绝,虽然祖母的话刺耳,可是情却是真的,她舍不得宅子不只是因为面子,更是因为感情。她这一辈子最能拿出来炫耀的,就是祖父对她的深情,就是他们的相濡以沫,祖父先走了,留下的只有大半生的回忆,和这座装载着回忆的宅子。
☆、【二】
沈熙觉坐在得月楼的包间里,盖碗里的大红袍已经凉了,他心里沉甸甸的,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他断不会这么冒险。
包间的门被推开了,管家领着一位先生走了进来,今日他穿的还是当铺那日三件儿套和大衣,外面想必很冷,他呼着白气。
脱去大衣,退去皮手套,整了整了西服,他凛然入坐,和那位大帅全然不同。
“曹掌柜说,沈少爷想收我当的东西。”
前两日,沈熙觉去城东当铺,马车才到近前,便见到了那日胡大帅的副官从当铺出来,趾高气扬,曹掌柜陪着笑脸。待他走了,沈熙觉才下了马车,进了当铺。
沈熙觉本不是多事的人,更何况自己家的事儿已经让他伤透了脑筋,只是一来这位副官当日伤过裴英,实在可恨,二来曹掌柜这里总有军官出入,着实不寻常。沈熙觉虽不认识这位顾旅长,可是也听闻他与胡大帅不睦,他来找过曹掌柜,今日胡大帅的心腹副官又来找曹掌柜,这一来二往的不由他不去寻个究竟。
“顾旅长。您的货我并不想收。”
沈熙觉十三岁起出铺头做买卖,照顾年幼的妹妹,外表是个斯文少爷,却远比许多人精明。他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怀里揣着枪,心里装着火的军官,若没查过他的底细是断不会贸然邀约的。
这位顾旅长名叫顾廷聿,他父亲曾是清末的四品兵部侍郎,顾廷聿十七岁入奉天讲武堂,学成后便随奉军四处征战,不过二十多岁已是旅长了。听闻他素来军纪严明,为人耿正,所以他和那位胡大帅根本就合不来。
“前日里,我在曹掌柜那儿,遇到了李副官。”
顾廷聿吮了一口刚沏的大红袍,放下盖碗,神情冷峻,道:“沈少爷,有话不妨直说。”
沈熙觉自问看人有几分准头,这位顾旅长确实耿直,不喜欢绕圈子,更不喜欢猜度,这样的人到是好应付。
“您既然这么说了,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沈熙觉沉了一口气,“您,是想去南边儿吧?”
顾廷聿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却又不动声色的消失了,转而笑了起来,“这是哪儿听来的?这话要是传到大帅耳中,顾某可是要吃枪子儿的。”
南边儿是什么地方,这谁都知道。国民革命军从广东起兵,连克长沙、武汉、南京、上海等地,其间虽有阻滞,但宁汉合流之后局势早已初定,北洋的天下是支撑不了几天了。
顾廷聿早有南去之心,只是手下二千多弟兄还有他们家人,并非一朝一夕便能安置妥当的。
“顾旅长请听我把话说完。”沈熙觉眼中毫无怯色,继续说道:“沈家是生意人,不谈国事。我眼及之处不过是自家老小,若不是已经走投无路,也不会拿一家子的性命来冒险。”
顾廷聿对胡大帅要占沈家宅子的事也有耳闻,本来这事与他没有关系,他不想管,也无从管起。直到昨日,他对沈家还是一无所知,而现在,他对眼前这位沈家二少爷到有了几份欣赏。细细打量起来,沈熙觉生的眉目清秀,看不出有多少城府,可言谈之间却透着精明。
“直说了吧。曹掌柜帮不了您。夜长只会梦多,今儿曹掌柜没有供出您,难保日后。”
“照二少爷的说法,我岂不只有死路一条了?”
沈熙觉幽然一笑,凝视着顾廷聿的双眼,说道:“钱,不多。船,我有。”
“我不懂。”
“您懂。”
顾廷聿沉疑了一会儿,神情严肃的说道:“你我不过匆匆一面,你连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就与我做买卖,你这险未免冒的也太大了吧。”
“沈熙觉十三岁就在人□□故里打转,见过的人遇过的事儿,绝不比顾旅长少。”沈熙觉言之坦诚,“您在曹掌柜处存档的东西,应该已是倾尽所有。你我都已经走投无路,还怕孤注一掷吗?”
顾廷聿沉了一口气,眉间一派真诚,说道:“沈少爷如此坦诚,顾某也不必再遮遮掩掩。战争一向残酷,生死不过一瞬,我九旅二千四百名弟兄与我同心共赴北伐。我不能让他们白白舍家弃业,这笔安家费,倾我所有都给的理所应当。”说到此,顾廷聿淡然一笑,显出些许悲凉,“只可惜,戎马如我辈,两袖过清风。”
“顾旅长如若信得过我,咱们便就此约定。十日之后,码头见。”
顾廷聿觉得,自己在做一场豪赌,他的若真是出钱出船助他南去,此份胆色不可多得。
送走顾廷聿,沈熙觉也是长舒一口气,他又何尝不是破釜沉舟一场豪赌,他悄然卖了几间铺面,变卖家当筹得巨款,表面上他是为了安顿家人,实则却是支持九旅兵变南下,稍有闪失则沈家将万劫不复。若北伐不能尽早成功,沈家也将无力支撑,难以生存。
十天的约定,转眼便到了,沈熙觉将三箱银元交给了顾廷聿,码头停了五艘大船,只是要让这二千四百人上船却是件难事儿。
“船我备下了,至于怎么上船,顾旅长还要细想。三五日之内,这船一定要走,否则只怕会招人怀疑。”
自始至终,沈熙觉不曾向顾廷聿要过任何凭证,全凭一句信得过。
“顾旅长,能否给我一把枪?”
顾廷聿没问,顺手便拔出了自己的配枪交给了沈熙觉,望着层层波涛,两人的心中也是难以平静,毕竟他们身上都担着很多人。
沈熙觉将枪收入怀中,背身而立,“今日过后,顾旅长与我便是不相识。他日若事成,自是皆大欢喜;若事败,我也不过是被抢了货船的苦主。……就此别过。还盼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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