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远,我……”我本想说不值得你这样,斟酌再三觉得太过言情,不大说的出口,“……我想和你谈一谈。”
他看着我,瞳孔中映出我的形影,长久地静默之后轻轻地附上一句耳语:“来不及了,纪委的车已经等在外面了。”
我只晓得自己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却不晓得究竟想看出些什么,然后我猛地推开他,退了几步。
“所有出口都封锁了。”他的语气冷若冰霜,继而征求意见一般看着我,“让我送你上车吧,好歹留些脸面。”
“为什么?”虽然这样的局面我曾不止一次的预想过,却终是未能幸免。
“林检大概忘记了我的身份。”他缓缓道,“我也有必须承担的职责。”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三年前。”像是预料到我会如此发问,他毫不费力地回答。
于是我终于明白,无论如何努力,我和他终究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那一面叫光明,而我这一面叫阴影,这是一种怎样黑的白对立,又是一种怎样的阴阳相隔,我觉得已经没有再去研究的意义了。
我看着他,并且也仅仅是看着他,感觉自己眼中渐渐熄灭的光芒。
我说不出话来,喉咙痛得发痒。
他回应着我的注视,没有丝毫的不安与闪躲,四目相对之际已经再燃不起任何火花。
于是我转身朝门口走去,既然觉得自己已经不再有什么牵挂。
这一段不到百米的距离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些已经逝去的情感,那些曾经有过的希冀与愿景,那些交杂在真实中的谎言,一幕幕的过场,交织在回忆里面,我似乎听见他在后面叫了我一声,但我不能回头,因为那将万劫不复。
也许这就是完全正确的因果导致所导致的命定的结局,我只能欣喜地接受这一切。
一个世界悄无声息地崩塌着,像一把带倒刺的尖刀刻在我心里的每一寸,然后那些尚且带着希望的温热液体顺着那些预留出的凹槽,一点一点的流失殆尽。
在谁都没有错的前提下,这一切本身就是个错误。
麻痹,老子已然被锻炼成哲人了。
羁押的地方在远郊的一座军事基地,二层宿舍楼改造成的招待所,老子被关在一楼。
所有的电源线都走了暗线,卫生间无法反锁,过道里任何有安全隐患的地方都被装上了防护栏,房间里任何悬挂点都被拆除,直接从基地调了一个班的士兵分早中晚三班轮流看护,一秒都不停歇,基于这种敬业精神,我开始习惯于叫他们“七武士”,但他们似乎并不喜欢这样的赞美,终日面无表情,也没有交谈。
被“双规”的第一天,除了吃饭上厕所以外的时间都在叫我交代问题写材料,纪检这帮傻逼明显想搞死我,派来的基本上都是跟老子不太对付的人,好端端一个谈话室被搞成白公馆,大白天窗帘紧闭,上千瓦的灯泡几乎闪瞎了我的眼睛,最惨无人道的是不给水喝,老子被灯泡烤的口干舌燥,但就是要不来一滴水。
二位大爷往我面前一横,想喝水是吧?交代问题。
交代什么呢?只要多说一句,可能就要牵连到上百人,既然采取双规,就说明他们掌握的材料还不够,没坐过飞机总是见过飞机飞,问题迟早要交代,自我保护意识却不能丧失。
我想起那日杭其塞在我口袋里的字条,对他目前的处境同样深表担忧。
折腾了一天眼看就要过零点了,老子愣是一声没吭,坚固的心理防线实际来自于一种被称作“哀莫大于心死”的情绪,之前老子那颗玻璃心碎了一地,现在早已是任尔东西南北风了。
那二位也有点着急上火,毕竟干这一行的没知识也有常识,没常识也起码常看电视——头一晚上要是让我扛过去了,之后再开口就难了,所以难免急火攻心,乱了阵脚,手上也有点小动作,推推搡搡的,不大干净。
于是我便说了句实在话,我说二位仔细想想,一般关在这里的有几个官小背景薄的?回头我要是干干净净的出去了,二位能有好日子过?
这话是上半夜说的,到了下半夜局势就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所有的看护人员都换了一遍,之后便被告知可以休息了。
这便在向我传达一个信息,温摩没有食言,他开始行动了。
这次的负责人是我在纪委的一个老同学,虽然平时没什么往来,但也没有什么特别重大的利害关系,他叮嘱我好好休息,不要有什么思想负担,我会意地点点头,一觉睡到天亮。
有时候,越是处境艰难,就越容易没心没肺。
就像我目前的情况。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没有再进过谈话室,看护人员虽然并没有撤离,但相比第一天来说,双规已经彻底成为一种软禁,而且仅仅是软禁。
第五天的早上,当我醒来的时候,整栋楼几乎都空了,据说已经在前一晚结束了问询工作,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踏出招待所的那一刹那,我模仿着电视里刑满释放的囚犯,挡住了眼前那道刺眼的阳光,而那被阳光挤满的指缝之间渐渐现出一道人影,我强忍着眼睛的不适,将目光投在那道人影之上。
一辆银灰色的帕萨塔正停在面前,车主半倚着车门,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怎么样?林检?”他说,“里面爽不爽?”
“爽的欲仙欲死,你要不要也试试?”我走向他。
“没什么行李?”他看了看我空着的双手,表情略显失望,“我还特意把后备箱给腾空了。”
“草你,你以为我是度假来了?”我给了他一拳,“他们让你替我辩护?草,二十年肯定逃不掉了……”
秦曙光替我拉开车门:“这次是我出庭,不过不是替你。”
“哦?”我站定了看着他。
“走吧,我还得赶着弄辩词。”他催促我上车。
一地落叶,满目疮痍,北风夹杂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我望着身边过往的车辆行人,下意识地抓着那根系在身上的安全带。
仿佛这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后来我才知道,杭其交代了所有的问题,牵扯出的人数之多案情之大堪称年度之最,但这张复杂的关系网里,唯独漏掉了我。
而淮远早在我被双规的那天就正式离职,此后的每一天我都会特意绕道经过的那间办公室里,再也看不见他熟悉的背影。
两个月后,检察院正式起诉中建集团,主犯都一一归案,而杭其因为自首并且有重大立功表现,报请两高批准之后只判了党内双开外加三年有期缓期五年执行。
我在羁押他的看守所里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剃光了头发,光滑的脑袋印上一缕阳光显得十分滑稽,他在短短的两个月之内苍老了好几岁。
他望着我,轻轻地笑出了声。
他说,林寒川,这回我不欠你什么了。
我也笑,一直笑到眼眶湿润,我说都是我不好,如果当初……
他别过脸去,皱着眉头像个孩子。我知道他不想听。
如果当初,我给这份爱放一条生路,不曾如此执着,或许他便不会草草结婚,秦曙光也不会带着亏欠单身十年之久,或许他们会走到一起,而不是陪我兜着这么大一个圈子。
淮远离职之后便杳无音信,温摩心脏病反反复复发了好几回,医院也进进出出折腾了好几个月,他一直念着淮远,而我就守在他边上,听着他反反复复地低声呼唤,深感无能为力。
在我辞了一切党内外职务后的悉心看护下,他挺过了这个最艰难的冬天,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而我也踏着新一年的春雪回了趟家,和家人吃了顿团圆饭,谈了谈现状也聊了聊日后的打算,我惊觉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安宁,就像是我祈求了一世的那种安宁。
只是心里的空着的一处,会在深夜唤醒某些沉睡的记忆,它们提醒着我,在某个远方,总会绽放出一缕划破寒冷长夜的阳光。
渐渐地,我淡忘了那种曾经对我来说刻骨铭心并且被称为爱的感觉,取而代之的是生活的平静。
母亲又开始张罗给我介绍对象的事,却出人意料的被父亲制止了。
我在老家的古街开了一家古玩店卖卖赝品,偶尔从别处淘到一两件真货,便拿去哄父亲开心,其间收到过一次秦曙光发来的邮件,告知他和杭其去了荷兰,并大肆赞扬了有色行业合法化的优越性,他们合开了一家贸易公司,正在同中国做生意,听起来十分景气的样子。
时间漫随流水,第二年的冬天比以往都来得更早一些,我每天都会坐在太阳下,回想前半生的荒唐日子,享受后半生的天伦之乐。
如果可以,我愿意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这本回忆录已经记得太长,以至于墨迹也渐渐淡去,如果不是因为那道穿透了这个暗淡的薄雾笼罩的清晨绽放在眼前的阳光,我想我的笔记本大概会就此合上。
“寒川,你看我弄到了一个有趣的东西。”他快乐地对我说道,“是一把琉璃盏。”
——完——
第41章 番外《暗恋是一种病》
两个大挎包,灰扑扑的行李箱还磕掉个轮子,人没到,沤了三个月以上的汗臭味先扑面而来——楚东一进宿舍给杨浅的第一印象就是很想一脚把这厮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