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也不落锁,只将车扔在一片阴凉处,便转身闪进了店铺。
老式电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扇着几缕热风,正值中午,无人光顾,整个院子都寂静异常,少年将包扔在玻璃柜台上,敲醒了正趴着午睡的另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乙:“屁韬,天亮了!”
“杨浅?”屁韬从昏死中渐渐苏醒过来,睁眼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及时地擦去嘴角将要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口水,问了句:“你爹又到了每个月的那几天了?”
杨浅沉重地点点头,然后勾着屁韬的脖子说:“屁韬啊,我下周就要出去念大学了,老头就交给你了。”
屁韬抬手抹出一脸谄媚的笑:“那什么,涨工资不?”
杨浅想了想,果断遥指面前货架上一排排的瓷器:“随便挑。”说完便钻进角落里,又重新翻开那本笔记。
屁韬望着满墙的高仿,泪流满面。
指尖一触及到那泛黄而久远的笔记内页,杨浅便觉得胸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满足感,伴随着这种满足感一同升腾而起的,还有对奇闻异事的向往与憧憬。
不出半个钟头,虚掩的店门被大力推开,进来的背包客打断了古玩店暂时的平静。
杨浅合上手中的笔记,抬眼打量着面前这位来客,三十来岁,身材中等,长相虽显得过于平常,五官扁平而粗糙,豪无出彩之处,然而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教人无法言说的压迫感,杨浅感到有些不舒服,便将视线又移回了手中的笔记之上。
那背包客将厚重的登山包扔在柜台上,紧接着直抒胸臆:“小兄弟,向你打听个人。”
屁韬点了点头,热情招呼道:“打听什么人,您说话。”
背包客似乎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杨浅,刻意压低了声音:“就是你们金陵的杨万乾,认不认得?”
杨浅皱了皱眉头,又忍不住抬头多投了一眼,心想着省内几乎全是平原地貌,这一身打扮略显怪异,如果不是刚从山区赶来,便是有着什么特殊的目的,他在暗中朝屁韬摇了摇头。
屁韬立刻会意,笑着说:“这位老板,实在对不住,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不过看您这一身风尘仆仆的,咱店里也有不少藏品,您要不看看?”
背包客显然对满墙的高仿毫无兴趣,只匆匆地扫了一眼,便说了句不认识就算了,紧接着拔脚遁了,像是急着赶去下家。
屁韬凑到杨浅面前:“他说的这个杨万乾是谁?”
杨浅垂了眼皮不再说话。
“诶?不对啊杨浅,你不是说要报考古专业?”屁韬手里捏着从杨浅包里不幸滑出的通知书,“怎么是法律?”
杨浅头也不抬:“那是老头的想法而已,我反正是没打算回来继续捣鼓这个赝品店,现在的我啊……”他放下笔记,抬起食指顶了顶脑门,“这里想的都是出去了就别回来了,我出去要做大事。”
“那你想做什么?”
“想做律师,或者……检察官什么的也行,总之是主持正义的人。”
“那也没必要出去啊,咱这里也不是小县城,多少是个省会,就在家附近念书不好么?”
杨浅笑了:“所以说老头交给你了。”
二人正说着,店门又被推开,不过这次的力道明显小了许多,来人也较之前那个背包客看起来清秀许多,他摘下墨镜,朝杨浅淡然一笑,唇角弯成一个精致的弧度:“哪位是老板?”
杨浅朝屁韬努了努嘴:“他是老板。”
屁韬心中不满,但也只能应着。
男人态度很好,立刻将目光转去屁韬身上:“老板贵姓?怎么称呼?”
屁韬似乎不很喜欢面前这个长相俊秀的男人,因为他觉得此人周身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于是冷淡地说我姓屁,您看着办吧。
男人并不介意对方的反应,依旧保持着微笑:“我想问您打听个人。”
屁韬立刻接道:“杨万乾是吧?不认识!”
男人微微诧异:“怎么?有人来打听过了?”
屁韬点点头:“前脚刚走,您后脚就跟来了。”
男人便不再多问,正准备告辞时又像是想起什么,他凑近杨浅说了句:“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咱俩很有面缘。”
杨浅一愣,随即笑道:“或许吧。”
他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想,这回真碰上一个世界里的人了,不过,很多年后,当他站在这个男人的床前时,心里想的,却是能成为他。
此为后话。
屁韬忍不住问:“今天真是撞了邪了,这个杨万乾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一个个都来打听?”
杨浅复又坐回角落那张藤椅里,漫不经心地说:“我爷爷。”
“你爷爷?”屁韬大惊,“你爷爷不早就去了吗?”
杨浅点点头:“所以我其实倒很想知道他们要去哪儿找我爷爷,是不是也能捎我一程。”
屁韬又摇着头说不对啊,我记得你爷爷叫杨建国来着。
“原来是叫杨万乾,后来嫌这个名字地主恶霸气太重,五六年以后改的,怕被当成地主错批了。”杨浅无奈地笑了笑,“结果还是没逃得过。”
屁韬一脸迷茫:“那两个人找你爷爷做什么?”
杨浅摇头:“我不太清楚,这事儿最好回家问问老头先。”
虽是这样说着,杨浅心中却免不了滋生出种种疑虑与猜测,也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屁韬看在眼里,也不好说什么。
晚饭桌上,杨浅跟老头说了这事儿,他爸听完之后默默地闷了口原浆酒,又默默地夹了一筷子烧鹅,最后默默地看着杨浅脸色由红转黑,才淡淡然开口道:“这几年找老爷子的人越来越多了,我估计这事儿也瞒不了多久。”
“什么事?”
“还记得你翻出来的那本老爷子的笔记吗?”
“何止记得,我天天看,里面不都是些杂文随感奇闻异事什么的,难道有问题?”
“当然有问题,儿子哎,用你那充满智慧的大脑仔细想想,要真是什么机密的东西,能让你这么容易就翻到?”
杨浅张了嘴合不上:“您什么意思?”
他爸敲开一只咸鸭蛋:“老爷子的笔记有两本,一本日记,一本书摘,给你翻去的那本是书摘。”
杨浅心里有气,知道老头子成心作弄他,无奈又急着想知道下文,只好耐着性子问:“那本日记在哪?”
他爸见他这副急又急不得的模样,暗自忍了笑,调侃道:“迟了,中午我让收废品的老王秤去卖了。”
杨浅猛地拿拳头敲在桌面上,过了片刻才幽幽地开了口:“弗洛伊德曾经说过,人类天生具有弑父情结,从一出生,他就注定要和父亲展开斗争,以摆脱被统治、被支配的地位,争取独立自由的权利,进而掌握家庭的主导权和社会的主动权……”
他爸一口白酒喷在桌上,一面咳一面手指天花板:“就在我床头柜里。”
杨浅扔了饭碗就往楼上奔,他爸看着他的背影,独自慨叹:“鸭子肥了茭白壮了,一眨眼小青年都长成流氓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杨浅挺麻溜地从他爹床头柜里翻出那本笔记,与自己手头那本样式相同,颜色有点区别,他像得了至宝一般坐在床头,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页页朝后翻着。
这本日记是从一九三七年南京沦陷开始的,断断续续记了近十年,大多是对国仇家恨的发泄,杨浅翻了十几页,渐渐觉得有些耐不住,便又翻去了最后。
一九四六年五月一日
因政府发布还都令,预定四日后凯旋,故我与西康之颠沛流离,总算将告一段落,我曾经于她说过,战乱之事总归不得持久,起初她还坚持与我争辩,而后便也淡了,到如今,也只说政府有恩于我们,其他的不作议论。
但我又总有忧虑,如今抛弃了老调子,旧文章也不大写了,王静安亦北伐时殉了清,有朝一日,新社会必将容不得旧文化,彼时一场浩劫,便也总是免不了的罢。
这些暂且不谈,说得太多,西康便又要怪我多事。
昨日偶遇老格,约我明日去他家,有些年未见,他竟胖了,许是发了国难财,许是靠赝品诓了些外国人罢。
一九四六年五月二日
今日在老格处见到两位所谓的行家,说起来头头是道,其实我最知道不过,定是他两位老表,合起来诓我罢了。
期间说到叁月份戴老板坠机的事情,说什么从岱山当场抢到的神物,依我看,恐怕是哪家破砖窑烧出来的赝品罢了。
申报我也读了,只有一把孙殿英倒出来的九龙宝剑,哪里来的琉璃盏?
一九四六年六月四日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早晨起床时便有些感觉,却分明说不出。
问了西康,她确乎是记得的,但又闪烁其词,只说是回南京的第十日,没有其他。
下午遇见老格,他也回来了,一聊之下似乎乘的同一班车,只是不知罢了。
老格与我曾是同窗,那时亦同念过书——在扬州,回想起来似乎不太分明,但又确实是有的。
之后一齐去了南京,再后来随政府逃去重庆,虽始终在一道,交往倒不甚密切,我总是劝他,现下时局不稳,合该静观其变,不应犯了读书人的忌讳,他总是听不进,交那些朋友,又去骗那些不懂行的无辜人……倒也罢了,如今连我也诓,我大概要与他说清楚,借钱总可以,但万不要找那些籍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