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可南:「其实……你是真心努力过,想原谅他对不对?」
琼安娜:「……」
乔可南:「这是我维基的。希腊神话里,复仇女神在雅典娜的劝说下,改变了形象,转为繁荣的保护者,被人尊称为仁慈女神。你把你的孩子教育得很好,她很善良,在育幼院也常帮人出头;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她说:『你打别人,自己的手也会痛,这样有什么好?』。我不认为可以教出这样孩子的人只有一颗被复仇蒙蔽的心,小孩子很敏感,你若有偏差,她一定会感受到。
「你可以翻翻她写的日记……放心,我没看。她写了卡片给我,还有给育幼院的所有人。她是一个小天使,陆……呃,就是育幼院的主事者,他性格有点乖僻,连他都喜欢她。」所以才会特别有印象,查到资料给他。
琼安娜仍旧没讲话,可这回,眼泪自她眼眶渐渐漫出,防线破碎。她哽咽着说:「我努力过……真的真的、努力过……」
那晚,她的丈夫没回来。
尽管台湾有规定工程时间,但工头为了加紧作业,不免会偷跑,暗自做一些内部装修事宜,有时彻夜不归都是常态。可她老公总会传讯通知,外加今天她太急于与他分享新生命到来的喜悦,遂主动拨打丈夫手机,接听的却是一个陌生男人。
她以为是丈夫同事,问他:她的丈夫在哪里?
电话彼端十分吵闹,有人在维持秩序,一片纷乱、惨叫,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男人,他似乎离远了一些,总算安静。那人沉默了一会,继而以刻板语气询问:「请问您是某某先生的太太?」
「是。」丈夫的手机通讯录是她设定的,她的代号很简单,就老婆二字,老公数度央求加个亲亲头衔,她不允。
对方叹息,终于道:「我是警察,请你节哀顺变,你的丈夫……已经逝世了。」
乔可南:「听说他是为了保护一个高中生,才挨的刀。」
琼安娜苦笑。「他就这样,做事全凭一头傻劲。他最崇拜那些美国英雄,房间里贴了一堆海报……他平时很节省,除非陪我,否则不会自己逛商场,那天……大概想与我和好,所以去挑了礼物。」
讵料,走向了死亡。
礼物是一条丝巾,沾满了血,黏腻沉重、腥气极浓,她花了好些时间洗涤干净,上头花纹……是她最爱的花。
商场割喉案,此事震惊全台。商场愿提供赔偿,前提是不追究他们责任;犯人的父母在媒体前向公众下跪道歉,却未曾来灵堂一趟……这些都没关系,她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那个人要杀人?为什么那个人杀了她的丈夫?他做错了什么?
犯人说,他看不惯这个贫富差距的社会,选在商场,是他不爽在这么多人失业时,还有人闲情逸致消费,这个世界太荒谬,给他死刑,他无所谓。
一石激起千层浪,舆论分两派,开始有人讲,他不能处死,不能让他得愿,应该要研究他;他精神失常,他好可怜,父母不疼不爱……她不懂,他不是杀了人吗?她丈夫与他无冤无仇,无辜惨死,难道不该处以死刑?
审判那日,她看着其余受害家属责骂犯人,犯人始终低垂头颅,不吭一声。
他拿着笔,在纸上乱画,表现就像一个有精神疾病的患者。
他跟法官说:「我认罪,我很后悔,我愿意接受死刑。」
她心里松了口气,可律师继续上诉,二审法官判的是无期,因他一审认罪,悔意良好。
她根本不知有二审。这段期间,她回娘家待产,父母亲怕她回忆起伤心往事,便把法院相关通知藏住,等她生完孩子发现,整个人陷入晕眩。她梦见丈夫,却看不见他表情;醒时,母亲哭着握住她的手说:「忘了吧,把这件事忘了吧,好好活下去……」
不,她不忘。怎能忘?
丈夫的亲人早亡,如今在这个世界上遗留下来的只有自己跟孩子,倘若连她都忘,谁来记得他?
忘,心亡,指的就是心死。
死心者忘,无心者忘。
她自认并未到这地步,于是开始研究刑法,积极地想了解废死的原因及必要性──因为帮那杀人犯辩护的,是出了名的废死主张律师。
她去大学旁听,有教授表示:「人民有愤怒的权力,可以不理性、盲从,但机关不行。一个政府拥有的权力不应凌驾于人民之上,更没权力剥夺人民的生命,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综观历史,多少人死于莫须有的镇压及诉讼之上?想一想,当一个政府可以合法行使杀人权,它会带来多可怕的后果。法治社会,就是要规范他们不会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乱来。」
是,政府机关不能杀人,但人民可以杀了人不死,这太矛盾,琼安娜难以理解,何况她丈夫的生命被那个人剥夺了。
谁来还他?或还她?
她陷入茫然,像被关进一只密封盒里,四周一片漆黑,找不到出口、看不见答案。
※
忘记吧。好像遭遇任何伤心事,都会听见旁人这样说:忘了吧、放下吧,你会有更好的生活。就连乔可南偶尔也会跟当事人这样讲,只是他说法比较不一样,或者更老梗:「忘了坏的,记得好的。」
有些事,我们告诉自己忘了,可它其实依旧存在,就像钉上钉子的墙壁,钉子拔下了,洞痕犹在。有些人对你的意义不是说能忘就能忘,那不是墙上的一枚钉痕,而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你的精神、你的人生、你的喜怒哀乐,就像陆洐之讲的,失去了信念,那人便不过死尸一具,丧失价值。
陆洐之今日晚归,乔可南独自一人打发了晚餐,坐在客厅看新闻清脑。画面赫然一转,转到近阵子闹最大的内线交易案件,乔可南原先松散的精神一凛,眙着画面,女主播的声音一个字没听进去,只是睐着那个人……他没忘。
当年的太子爷,现今的集团董座,内线交易在台湾真正判罚入监的很少,可这位富爷夜路走多,不知得罪哪路神明,各种各样的黑事遭受揭发,其中包含迷奸女星、与黑道挂勾走私,简直丧心病狂。
网路上舆论骂成一片,八卦板爆料频频,乔可南抖着手,一条条逐一看。
而在远处的南洐事务所里,一名戴着细框眼镜的温秀男人坐在办公室,悠哉喝了口咖啡,看电视新闻道:「难得你会主动跟我联手。」
陆洐之「哼」一声,意味深长地望着这位「来客」。「多行不义必自毙。」
「唔,说的应该不是我吧?」许商央笑咪咪,眼下黑痣亦跟着眯起。他眸黑,教人看不进。「我也是奉命行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做人胃口太大不好,对身体……对性命都是。」
想那家伙安安全全当个仓管多好,偏要心生歹念,搞吞货,本来一点一点A,后来直接整碗捧去,还妄想跟警方联手踹他们,佛都不能忍。刚巧陆洐之也想参他一本,两人就这么合作上了,问他为何,陆洐之:「这十年你见过有人因内线交易关进去的例子吗?」
许商央回忆了把。「还真没有。」
陆洐之斩钉截铁。「但我要他进去。」
就这样一句话,两人达成共识,形成短暂同盟。
许商央勾勾唇,搁下杯子起身。「这次谢你了,有些资料单靠我还真弄不到。上头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弄进去,然后~就不干咱们的事了。」
陆洐之不想听后面的,反正铁定安排了人在里头,神不知鬼不觉。
许商央:「呐,我挺好奇,这人惹到你哪了?」
陆洐之没好气。「他长得就跟你一样讨厌。」
许商央一愣,随后呵呵笑,推了下眼镜。「是我白问,你就是护崽子。」
「再护也没你护得狠。」
许商央但笑不语,他当然护得狠。人言而无信是畜生,那人护了他前半辈子,所以后半辈子,他拼了这命,也会护紧他。
他挑眉,「合作愉快?」
陆洐之沉默了会。「合作愉快。」
※
这天,哲笙事务所迎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那是乔可南和吕书侬在大学时期的教授──留德回来的刑法权威,现正致力推动废死。尽管理念不同,乔可南依旧很尊敬这位幽默风趣的老人家。
见他来访,他很意外:「教授您怎来了?」
老教授:「闲着没事来放个屁。」
乔可南:「……」
这教授说话作风就是这样,废死论在网上受诸多攻坚,他一人力战群舌,以一挡万。身为教授,也就是老师,当然也是被婊到不能再被婊,大抵跟他有关的,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从猫到狗,全遭乡民咒杀了一轮又一轮。
总之人家很忙,没事绝对不会来。乔可南请他进会议室,拿出珍藏茶叶招待:乔可南不懂茶,这是陆洐之给他的,一斤多少他没讲,只说遇到一些特殊来历的客人,至少拿点像样东西出来招待,别老用即溶咖啡打发。
男人预言一向神准,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乔可南沏茶功夫不差,老人家先闻香,啜了一口,表情还算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