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脸红,琼安娜以为他会生气,但没有。
他越画越好,画着监狱风景,甚至画狱友;本来待他不甚友善的犯人,见他画画,不禁来了兴致,让他画几幅。他很聪明地把丑的画帅、胖的画瘦,人人都满意,说要寄回家里,给惦念的人看看。
惦念的人?青年扯唇,父母与他切割,亲戚更不往来,他全没了。
他看着琼安娜画给自己的肖像,只能搁在自己身边。
日子过去,他不再受欺负,也不再被殴打,有些犯人甚至为请他画图,替他揽活。他得了些空闲多练画,觉得这样挺爽的,没想像中难挨,好在当初有听律师的话,勉强装疯卖傻,没判死。
画着画着,狱友看见笑:「想女人了对吧?这是你女友?」
青年一惊,这才注意到他拿来练习的,并非搁在眼前的苹果,而是脑中琼安娜的模样。
她唯一的一次笑容。
一旁早不爽他已久的犯人发话:「哈!女友?谁敢跟这种人一道啊,除非不想活了!」
他气怒,搁下笔,冲上前打了一架──这是入狱以来,他再度动用暴力,完全不受自我控制。
可监狱的人跟外头手无寸铁的终究不同,他被围起来反揍,甚至关入禁闭室──因为是他主动动的手。他在黑暗里不停喃喃:杀了他们杀了他们统统杀光光……可这一次,他无能为力,真他妈呕。
总有一天,我要报复你们。
……
他又回归独自一人,每天拼了命的画,长久练习下来,他其实画很好,可给琼安娜的俱是些零零落落的作品,怕琼安娜把他教会了,就不来了。
监狱生活无趣刻板,她是他与这世界唯一牵系……或说盼头。他开始期待一周一次的会面,甚至觉得不够,跟狱方说他心情抑郁,需要辅导。
一开始,狱方没理,在这里心理抑郁的多得去了,大家得按规矩来。他索性偷偷袭击那个出言嘲讽他的混帐,事后再度装疯,总算得偿所愿。
他见到琼安娜,不知怎地,他哭了起来,希望得到她的温柔理解,他诉说自己在监狱中有多苦闷,一个人多寂寥,这个世界太无趣,他想出去……琼安娜静静看着他,说了一句:「你真的像个孩子。」
一个狡猾的孩子,明明不是真的痛、真的苦,却这样又哭又闹,讨取同情。
她终于问他:「你那时,为什么杀人?」
青年抱着头。「我不知道……我觉得很烦,那些人看起来好碍眼,我想杀了他们,这样或许就不会那么烦躁,了不起判死刑,反正我不是一个人死,很多人陪我一齐死……我不孤单……」
这样一个扭曲心态,却害得她孤单了,孩子没有了父亲。
琼安娜把一本画簿递给青年。
青年翻开,琼安娜问:「里头有你认识的人吗?」
青年茫茫,看了半天,说:「没有。」
琼安娜:「……我知道了。」
里面是所有被害人,她寻寻觅觅,给所有受害人画了画,包含她丈夫,他却不记得任何一个。
她从前听教授分析,这是一种心理保护机制,有很多干下连环杀人案的人,除非投入其中,享受过程,否则会自我蔽屏,抹煞掉那一段不堪记忆。问题是……死心者忘,无心者忘。为了自己,扔开一切旁人所受的伤害,这样真是对的吗?
琼安娜手握拳颤抖,又问:「你后悔吗?」
青年沉默了很久,抬起头,望着她轻轻地说:「我后悔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琼安娜没说话。
她无法回答,因为后悔,绝对不是嘴上说说,博取原谅的工具。
在那次会谈之后,青年似乎找到新的人生目标,对他而言人生就像电玩副本,他收起暴力本性,表现良好,责任分数越来越高,他手巧,工作技能亦讨得狱方欢心,律师劝他争取上诉,于是审判下来,他的无期变成了三十年。
舆论哗然,他看不到、不在意,满心只想再十年,他就可以声请假释,逍遥度日。
琼安娜听他讲述这一切,问:「倘若真的假释成功,你想做什么?」
青年:「不知道啊,反正我不想待在这里了,那些人好烦,打个手枪都要管。」
琼安娜:「你晓得更生人很辛苦吗?他们离开了监狱,可在外头,有另一个更大监狱等待他们,你一辈子都会背负罪名,被人鄙视,找一份工作更是难上加难……」
她希望他看清现实、有所准备,讵料对方勃然大怒:「为什么连你都这样说!你不是站在我这边的吗!你……」他暴起就要动手,狱警过来制止,青年死命抗争到没力,紧盯着她,眼神浑浊……像个深渊,阴暗无底。琼安娜悚栗。
「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哭起来,眼泪鼻涕横了一脸,情绪失控,他说:「我现在脾气明明很好,法官也说我表现不错,我辛苦争取,减短刑期,我……这么努力……」
「你努力什么?」
「蛤?」他愣了愣。「我要出去,所以努力攒积分……」
所以,不是努力反省。琼安娜掩下胃部的翻腾。「对你杀死的那些人,你难道没什么话想说吗?」
青年茫然。「我……说什么?他们都死啦?里面有个男的,皮肤很黑,好像是泰劳?这种人来台湾抢我们工作,又臭又吵,还逞英雄,我超不爽,砍了他好多刀,忘记有多少……」
三十八刀。青年不记得,琼安娜记得。
因为青年专注砍他,所以许多人逃过一劫。
※
讲到这儿,琼安娜忽然冒出一句:「律师,你看过我丈夫的死亡报告吗?」
乔可南「呃」了一下,最后抱歉道:「那不是我接手的案件,我没权限,除非你同意……」
琼安娜:「好的,我会让你看。」
过两天,乔可南收到了琼安娜丈夫的死亡报告。
刀伤密集,多在背部,致命伤则在喉部,没有照片。单纯文字叙述和一张制式的图,标注伤处──多到标注不完,密密麻麻一大片,还用另一张纸写了每一刀大致顺序。最后那喉部的砍法,是犯人揪起被害人的发,令他抬高下颚,恍如处决的杀法。
乔可南手贱,估狗了照片,满目货真价实的杀意,教人不寒而栗。
琼安娜丈夫的死状最惨,堪称受害人第一名;上诉时,若琼安娜穷追猛打,再聘请陆洐之这种等级的律师,绝不可能无期改三十,可琼安娜没有……她说:「我在等一个理由。」
乔可南:「为什么杀人?」
琼安娜摇头。「这个我已经知道了,没有为什么,他就是想,那是天生性格。我想要的是……」
她停顿,乔可南问:「什么?」
琼安娜喟:「我想他能令我放下这一切,不判死、不无期,他会不会真心忏悔?不求别的,最少好好做人,可是……」她虚弱无力,仿佛战斗到最后一刻,疲惫的老兵。「律师,我很累,想原谅,想走出去,想放开一切不仇恨,我努力尝试……却始终找不到那个点。」
一个宽恕、原谅、包容、接纳的点。
「他向法官说他后悔……那不是真正的后悔,律师,我看得出来,真的看得出来。」琼安娜眼眶湿润:「他只想逃避,不想负责。一开始逃避社会,入狱之后又想逃避监狱,在法庭上,他装病;为了见到我,他做同样一件事,甚至说谎。当他逃无可逃……律师,我不敢想像,我很害怕……而且愤怒。
「甚至他说,不管他杀了谁,唯独我丈夫,他没有错。」
※
乔可南鲜少作梦,睡眠品质不差,可一梦起来,决计是惊天动地,求学时期,临近期末,曾梦过被六法全书压倒,他娇喘一声……惊醒。
他在梦里有时是自己,有时是别人,像看一场毫无逻辑的电影。而这次是后者,他在商场晃悠,搭进电梯,手拿一本书,书上文字模糊不清;他揉揉眼,却摸到眼镜。
眼镜?他没近视的。
电梯一路往上,越来越多人进来,正逢周年档期,商场挤满人,门关上,里头很静。乔可南要去的楼层快到,可他没抬头,文字如天书,他根本看不懂,却无法停止翻页动作,像被某种无形力量控制。
「碰」!有人一拳打在电梯仪表板上,电梯「轰隆」一声停止,众人莫名,忽然,有人高声尖叫。
狭窄空间内,一个人被捅了一刀,嘴角溢血。
「呜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杀人了!」
人们开始你推我挤,可方寸电梯,无人可逃,手机不通……乔可南震住,死掉的人甚至没有倒地空间,有人的血喷溅到他脸上、书本纸页上,似一道浓重墨痕。
动手的是一个男人,他穿着连帽风衣外套,一手拿类似日本刀的长刀,一手持匕首,近的远的,砍了一个又一个;他防风外套上染有浓稠的液体,颜色太深,他看不清,直到坠落……
啪答。
是血。
人从每个部位溢出的血色是不同的,动脉血含氧量高,是鲜红色;静脉血则偏向暗红色,而滴在地上的血,很鲜。乔可南睁大眼望着男人,男人也看着他……他的眼睛就像身上滴下的血一般通红,却不似人类,反而像一只无名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