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刻意压着声音,但毕竟都是东北大汉,也小声不到哪儿去,在过于寂静的列车里显得热闹。隐约听见一人说:
“又他娘的摸一手臭牌,我最近这运气咋这么低?”
另一人接茬:“咱几个刚实习的就被组织派去北京,这才叫运低!”
“嘿嘿,老葛,这你就不懂了吧,人民解放军,一心跟党走,党要咱上刀山咱就绝不下火海!”
有人嗤笑:“也就你把自己当个解放军,咱哥几个谁有编制?也就给祖国当个临时工吧!”
“哎我说,差不多得了,有点觉悟成不?首都有难八方支援,你们倒在这儿怕起死来了?更何况医疗人员那么多,真死的有几个?别把非典给魔鬼化了。”
说这话的人显然在这小团体里有点地位,一时间没人再吭声,只剩下洗牌的声音。
半晌才有人开口,叹气道:“老余,你说得对,谁叫咱是解放军呢?就可怜我那刚生娃的媳妇儿,还坐月子呢,我这趟出来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回去。”
“这非典确实太他娘的流氓了,谁得谁倒八辈子霉,”那位老葛接道,“我有个发小就在北京309医院传染病科,他说那发起病来……唉,知道打摆子啥感觉不?比那个难受十倍。他手下接了个年轻小伙子,才七天就瘦得只剩皮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不远处角落里哐当一声,原来是刚才那个坐着一直不出声的青年,他手机掉地上了。仔细一听,传来细微的短促忙音。
老余招呼道:“你,就你,过来一趟呗。”
青年正弯腰捡手机,错愕抬头,屏幕的荧光在昏暗车厢里把他的脸照得惨白。他站起来,走到车厢口处靠着,没有说话的意思。
老余道:“看你也不像我们医疗的人,怎么上的这车?这节骨眼急着去北京干嘛?”
青年简短道:“找人。”
“找谁?女朋友?”
青年反问:“苏北闹过非典吗?徐州那边。”
那位老葛连忙回答:“这倒没有,主要是湖广那一带,不过照这架势谁知道以后呢?”
“那能治吗?染上的话。”
“这得看严重程度了,如果只有轻微症状,还不至于死过去。看你这样子还是大学生吧,在北京上学?”
青年没回答,而是掏出烟说:“麻烦借个火。”
刚点完烟的老葛连忙举起打火机来,就着豆大火光他看见青年的脸——是一张极其秀气的面孔,却不娘气,眉间的锋芒让他想起家乡戏台上红缨满头的素脸武生。
青年点完烟,说了声谢谢,便又站直了身子,睫毛的阴影遮住了目光,让人看不出他到底是在看他们打牌,还是在看别的。脸边半长的刘海和氤氲腾起的烟灰,又在他身上凭空生出些雾里看花的韵味。
老葛站起来,点着手里不小心灭掉的烟,道:“你玩两把?坐我这儿来,这火车颠得要命,站着够累的吧。”
同行众人揶揄地笑了,他们都知道,这老葛是个资深兔子,对这神秘小伙怕不是有了“那个意思”。
青年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坐回原来的地方,继续盯着手机发呆,留一群无聊爷们对着一鼻子灰的朋友起哄。老葛尽管面子上过不去,可也不敢再往前凑——方才一个对视把他看了一个激灵,那人不耐的眼神,满目的血丝,还有眼周的青黑,把他显得像个疯子,却又无一不告诉老葛,这个疯子甚至正在,失魂落魄。
赵维宗本以为自己要在这小黑屋里待上至少一周,等待某天大忙人辅导员刘运河同志终于想起来他,过来训上一顿,才能重获自由。因此当清早门锁响动,随即杨剪那张脸从门后闪出来时,他确实吃了一惊。
“这没问题吧?你怎么搞到的门路?”赵维宗跟着他从门里闪出去,走进老宿舍楼侧面的阴影,如是问。
“抓你的是学生会那个陈悦吧,她答应把你从她的记仇本上抹掉了。只能说哥们牛逼,凡是姑娘,没我搞不定的。”杨剪颇为自得。
“……”赵维宗想到陈悦那张粗眉怒立、血口大张的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前几天他从外面翻墙回来,人还挂在墙头,伸脖子就对上学生会纪委书记这张恐怖的脸,确实已经成了一辈子的心理阴影,还连带着摔出了一只熊猫眼。
不知道杨剪怎么搞定的……这么想着,赵维宗拍了拍他的肩膀,作为对他牺牲的感谢,转身就往反方向走去。
“哎往哪儿走啊?”杨剪拽住他,“你要回去上课还是怎么地?”
“不然呢?再不听这学期要全盘挂了。”
“你逗我,我费劲把你弄出来干嘛?”杨剪恨铁不成钢似的,揪着他转身就走,“你家那位刚挂了我电话,现在跟西南门口等着你呢,趁现在没保安,快点。”
赵维宗声都变了:“什么?你说清楚,孟春水回来了?”
“您老人家这两天关禁闭倒是清净,连个手机也不知道偷偷揣上,神神叨叨失了联,连我都不知道你跟哪儿混呢,费劲打听半天。结果这外面洪水滔天的可把他给急坏了,怕不是以为你得非典快阵亡了!这不就从日本回来了吗?哎,你慢点,怎么还跑上了不至于吧!”
赵维宗已经跟阵风似的,跑到两个路口开外去了。
等杨剪认命般跟着跑到那个隐蔽的西南门口,发现这俩人已经见上了面。中间隔着个锁起来的大铁门,像……像什么呢?杨剪脑子里蹦出个诡异的比喻——牛郎织女。
却没他想象中情侣重逢该有的那种和谐,只听赵维宗怒气冲冲地狂轰滥炸:“什么叫就差最后评奖了,你人都不在那边,那群东洋佬能给你好奖项?我最懂这群所谓学者了,平时像个人样儿,在成果面前一个个儿的跟饿狗似的,你一外国来的学生,人家能顾忌你?前几个月弄的那些不都废了?成别人碗里的了?”
孟春水不接话,怔怔地看着他,似入了神。
赵维宗继续连珠炮攻势:“还有我真不懂你把自己弄成这样干嘛,眼圈黑得跟锅底似的,还有你这眼白,不,眼红,修炼成吸血鬼啦?有几天没睡了?真以为我得非典了?”
孟春水看着他左眼一圈乌青,终于开了口:“你眼睛怎么弄的?”
“翻墙,摔了,”赵维宗没好气道,“别转移话题,我真觉得你这回特幼稚,特可惜——”
“为什么翻墙?”
赵维宗愣了愣,道:“封校,我得出去进货。”
“进什么货?”
杨剪站在后面,见赵维宗半天不出声,便道:“要不我跟他说?”
赵维宗点了点头。
“我也是今天才听学生会的人讲,从三月初不就开始封校吗,校园里卖烟的太少,又没法出去买,导致各个系里的老烟枪一个个儿都丢了魂。然后你家老赵就发现了商机,开始溜出去倒腾烟拿进来卖呗,据说卖得还挺黑。但这非常时期往外溜就是大过,前几天就被校纪委书记逮住了,说是什么可疑病毒携带者,关小黑屋了。”
说完还不忘加上一句:“好在我魅力四射,搞定了陈——”
赵维宗朝他对口型:“我谢谢你。”
“都是兄弟,不谢不谢,况且上回我喝多了,确实挺对不起你们的。不过我姐现在也想明白了,不会再……”
杨剪说着说着,见气氛不对,自己好像已经趋于透明,也就不好在这儿当电灯泡,于是当即决定,功成身退,溜之大吉。
孟春水脸色极不好,半天才道:“你缺钱?”
赵维宗别过头去不看他:“又不违法,我赚钱你不高兴?”
“现在多危险你不是不知道,有急需用钱的地方可以跟我说。把自己弄成这样有意思吗,真在外面传染上非典你才开心?”
赵维宗似乎是受不了门外那人怪异的目光,突然就又急了眼:“我还问你呢,把自己弄这么失魂落魄很好玩?就算,退一万步,要我真得非典了,你回来又能顶事儿吗?我要死了你亲我尸体一口,跟我一块死?”
孟春水直直盯着他,这眼神非常伤心。
赵维宗看在眼里,声音也抖了,却还在继续:“你别这么看我。我也不想刚见面就吵。但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吗,这半年咱们不在一块,我想我没所谓,我可以等,因为我非常知道这个机会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也觉得你能抓住这个机会,你会让我骄傲,甚至让物院,让北大骄傲!”
顿了顿,又道:“可你他妈的……你他妈的居然因为打不通我电话直接在评奖前回来了,你知道我什么感觉吗,这就像我亲手把你的成果、你的论文、你的数据,全给撕碎了似的!你这半年也被我撕碎了。我说我是罪人!”
孟春水本就充血的眼睛更红了些,从铁门缝隙外伸手,攥住赵维宗发抖的手腕:“别这么说……”
“我为什么不能说?”赵维宗这架势倒是越说越来劲,“你问我缺不缺钱,那告诉你我攒钱干什么吧,这事儿我谁也没告诉。其实过年之后我就开始琢磨打工,后来也攒了一部分,足够去日本的机票钱了。但我忘了房租涨了这茬事儿,一下子补进去一大半,毕竟能在校园里头租个房也不容易。后来开学没法拿整块时间去博物馆当解说了,所以就又去倒腾那些个破烟。一条赚个五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