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水靠他耳边“啊”了一声,像是没听清楚。
“我说,你爸在家不?咱这一身酒气的。”
“哦,他啊,他不会管的。”
“那就成。”赵维宗看孟春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放下心来,抹了抹脸上的雨水。他鞋里也灌了水,袜子湿淋淋地贴脚上,怪不舒服,又心说孟春水这家伙还挺沉,怎么跟个麻袋似的,这么拖着还不如干脆扛,于是又道:“抓稳了啊!一、二、三——”
孟春水觉得天旋地转,脸也被墙边垂着的葡萄藤蹭了一下,仿佛赵维宗把他扛了起来,再仔细一瞧,小赵果真把他背起来了,手抓着他的大腿,还抠得特紧,像是生怕打滑似的。
“哎,别把我裤子给扯下来!”
“我是那种人吗?”赵维宗感觉到,肩上的孟春水正紧绷身体,于是有点想笑,“我就怕你一步走不稳栽水沟里去!”
“我怎么觉着有水往我领子里灌啊。”
赵维宗想不然呢,这不下大雨呢吗,这哥们果真喝多了。刚这么一想,就觉得头顶一冰,抬眼一看,原来已经到了自家院前,门口种的老槐树被风一吹,抖落下许多雨水来,全灌进他和孟春水的脖子里。
虽然就和孟春水住隔壁院,厢房就隔了一堵墙,但赵维宗从没去他家做过客,也没见过他家人。今天是不得不去打扰一下了,小赵想想还有点兴奋,把快滑到地上的孟春水往上又提了提,然后就用膝盖顶开了孟春水家的木头门。
孟春水家养了群鸽子,个个肥得跟鸡似的,平时停在屋檐上,这会儿却乱哄哄往檐下挤,院里一时热闹得很。
“进屋,不用管它们。”
赵维宗照做了,心里想的却是一会儿把春水安顿好,再想点法子安抚一下受惊的鸽群。
“你爸呢?”
这话刚问出口,他扭头就看见窗户那儿的写字台边上,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抱着电话跟人说着什么,神色不好,似乎嘴边总挂着句“对不起”。见赵维宗跟自己儿子进来,他点了点头,捂上听筒道:“小赵啊,谢谢你了,把他放那儿就行。”
“啊,叔叔您别跟我客气,我给他倒杯热水去。”
“谢谢了。”对方显然没有和他聊下去的意思,更没有来照顾儿子的意思,又拿起电话,默默听着。
“别、别客气。”赵维宗低声说了一句,心说怎么自己倒是慌慌的。他找到开水壶,在脸盆里投了投毛巾,准备帮孟春水擦擦脸上的雨水。哪知刚擦完,正准备倒水泡茶呢,突然听到隔壁自家院子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我靠啊,我家雨棚别又倒了!”
赵维宗慌忙把开水倒进玻璃杯,还把手烫了一下,但也顾不得其他,飞奔回家。只见暴雨中几条乱藤支棱在自家七零八落的雨棚上,而原本放在下面的锅碗瓢盆、绿植红花,早已经人仰马翻,各自撂倒。
大公鸡老黑领着一众妻妾儿孙慌忙逃窜。
而他奶奶还坐在院里的小转椅上,举着个小风车,浑身都淋透。见他进来了,就望着他笑。
赵维宗怎么也没想到家里只留了老太太一个人,慌忙扛起她,直往屋里钻,一边还大吼:“奶奶!我爷爷呢?”
“好玩吗,小海最喜欢这个了。”老太太根本无视了他的问题,趴在他背上,还在转着风车。
“好玩!特好玩,您抓稳着点啊。”
“小海干什么去了?”
“和朋友吃了顿饭,来,奶奶,您快把衣服换上别冻着了。”
“来来来我闻闻,小海喝酒了,和小姑娘约会去了吧?嘿嘿,奶奶都懂。”老太太脸上的迟钝消失了,转而泛起狡黠笑容。
“哎哟,您瞎说什么呢,爷爷又去钓鱼啦?”
“没有,没有,他去找你妹妹,找你妹妹去了。”
赵维宗心说完蛋,这几天爹妈不在家,赵初胎那小祖宗恨不得大闹天宫,天天不上学,不知道往哪瞎跑。大雨天的可别出什么问题。可也不能放奶奶一个人在小屋里,一锁她就哭,不锁的话,上次她老人家误开了煤气炉,可把一家人吓得半死。
他估摸着春水已经喝上热茶了,准备自己换件衣服,暖和一会儿,就把奶奶送到他家先待一会儿,自己出去找爷爷和妹妹。
此时天上又是一阵响雷,赵维宗给他奶奶擦干头发裹上被子又塞好热水袋,自己到厕所脱下了背心和校服裤子,往脸盆里拧掉一大泡水。
他听见隔壁院儿养的鸽子又在咕咕乱叫,转过头去,望着屋外油绿的槐树、混沌的世界,怔了一下,意识到夏天真的已经到来。
第02章 .
赵维宗摊上了事儿,大事,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解决。
事情是这样的,每年六月初,他们所在的北京四中都被征用做西城区高考考点,按规定要清校,于是其他年级学生都得回家放那么几天羊。赵维宗觉着美滋滋,心说上了重点高中就是好,自己初中那个小子弟学校,别说高考了,体育考试都没人把它当考点用。本想着刚过完端午就又来三天假期,谁还能拦着他瞎玩过瘾?顺便把孟春水拉上。哪知学校突然下发了通知,神神秘秘的,说什么高考三天假,高一学生全体去西郊机场集合,有重要任务。
固然是没把通知单带回家去,事实上赵维宗恨不得把它撕碎喂狗,怕是狗也不会吃。但第二天早上还是在班主任威逼的眼神下悄悄展平已经揉成球的单子,放位桌里仿签上了他爸的名字。交回执的时候他仍然怨念颇深,一是怪自己怂,二是明白就算自己不怂,这从寒假结束就开始盼的额外假期仍然会泡汤。
西郊机场在海淀那边,都快到西山了,也不知道学校到底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嘛。据班里几位消息灵通者说,年级里有人的家长是那儿的领导,这回是借人家场地当操场,练什么国庆阅兵队列。
赵维宗心说不会吧,这才六月,难不成要练到十月?那得无聊死。再一想,今年确实是一九九九年,每逢“九”字结尾的年份,国家都要搞个大的,而且每次天安门阅兵也总少不了学生这群主力军。可这么大的事儿,现在才开始练,不现实吧?
赵维宗一直抱着点“不可能这么倒霉,说不定是拉我们去郊游”的鸵鸟心理,直到他坐着学校的大巴来到那所谓的军用机场,下车就看见几个穿迷彩的威武雄壮的男的站在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对着已经到了的其他班同学指点江山时,他才彻底绝望,意识到情报无误,心说再见我的美丽假日,然后学着紫薇的模样作势要昏倒。
孟春水知道他这人一无聊就容易戏多,倒也乐得配合,及时扶住了他,并且很自觉地加以慰抚,作尔康状:“紫薇,不要离开我。”
“尔康,恐怕我活不过今日了!”
周围几个同学一阵哄笑,年级主任急了眼:“嘿,一班那几个,吵吵什么呢!”
班主任,那位被戏称为“淑芬”的中年男子,也端着他平时喝水用的小茶壶,优哉游哉地走到了他们这片,带着某种诡异的笑容,眼神锁定这一对相互依偎的“苦情男女”。
赵维宗最怕淑芬,立刻又怂了,乖乖跟在孟春水后头,往大部队那儿走,孟春水早就习惯他这个样子,只是望着天上寥寥细云,琢磨着这两天会不会老天开眼下点雨。
等人都来齐了,年级组长简单讲了讲这次大家要在天安门露面,有多么多么重要,又交代了这三天安排的练习时间,还有宣布了以后每周末都得在学校操场走队列的消息。下面队伍里一度怨声载道,又立刻被镇压了下去。
随后一个领导模样的男人站上了讲台,上来铿锵一句“坐”,大家就稀里哗啦地坐到了机场整齐的草地上。
领导境界果然很高,上来就开始煽情:
“同学们,你们是祖国当今的花朵,未来的栋梁,在祖国五十年诞辰之际,你们接到了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对自己有没有信心!”
那时的学生都还比较纯良,很容易被煽动,整整齐齐地回答:“有!”
“这次时间紧任务重,要求同学们在这三个半月里全身心投入进来,你们要记住,把队列走好是第一要务,比玩乐重要,比吃喝重要,比学习还重要!”他根本没用话筒,但整个草坪都是他的声音,嗓门是真的大,中气是真的足。接着又来一句:“同学们有没有决心!”
“有!”
学生们回答得还算有力,可能是因为找到了不学习的正当理由。淑芬却在他们班的队伍里小声做思想教育工作,说“期末大伙儿可不能落下”之类的大道理。赵维宗听了一耳朵,心却已经飘天外去了,接下来表决心的喊话,他都在对口型。等到领导终于讲完,管事的教官让他们起立,各班男女生按高矮胖瘦排队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扭头去瞧孟春水,发现这人已经在一块没有草的地上画了三个王八。
有意思的是,那天赵维宗排队时特地驼着背,为的是和孟春水排到一列或者一排,结果丢人地被分到前面去了。难道老子不比春水高?小赵不敢相信,他一直觉得自己比孟春水高出半头,觉着自己的胳膊也比人家粗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