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开始刮风,随即落雪,硕大的雪片撞上玻璃,再融化在灯光中,冰冷,又特别明亮。他看着这风雪夜里,偌大又混沌的北京城,忽然触电似的爬进卫生间,撞掉茶几上的玻璃杯也不自知。
他趴在马桶边上,双肩颤抖,像溺水人抓住漂浮朽木,重重喘着气,然后剧烈呕吐起来——怕不是吐得太狠,最后连抽搐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肝胆俱裂。
把我和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一块忘了吧。他想。
他实在是太伤心了。
第01章 .
一九九九年,五月,京城初夏。
春水实在是个很会笑的人。
赵维宗撑着半边脸,看着已经醉倒在面馆油腻桌布上的那位,得此结论。
十六岁的年纪,偷跑出来喝酒,随便几杯就醉实属正常,可这家伙醉了不闹也不说话,光跟那笑,笑得眼睛弯着,脸上的酡红也跟着舒展,就好像吹着世界上最柔软的春风,和平时那副臭脸完全是两个人。
这种笑,任谁看了也不会讨厌,赵维宗暗暗思忖着,若是孟春水平时和人相处也总挂着这副怀春似的表情,班里的女生就都该往他身边凑了,他也不至落魄至此,成天顶着个子虚乌有的同性恋名号上学,郁郁寡欢的。
想到这里,赵维宗只觉得心里憋屈,借着酒劲,再次提出一个酝酿多时的建议:
“我真得带几个哥们去揍那俩孙子一顿,叫那张狗嘴天天就知道造谣,你放心,揍完保准他们爬着找你道歉。”
孟春水从桌子上微微抬了抬头,幽幽道:“你傻吧。”
说罢又睡着似的趴下去,一动不动。
赵维宗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顶了回去,攒一肚子想法,现在只能跟头顶摇摇欲坠的吊扇说。
作为哥们,他是真看不得孟春水被人欺负。自打孟春水搬进方家胡同,和自己做了邻居,又紧接着做了同班同学之后,赵维宗就把他当成了兄弟。但他又觉得春水和自己那些狐朋狗友不太一样,至少要他拉着人家去霸篮球场,或者是找隔壁班的干架,他是万万不愿意的。
可又想等天凉了就带着春水去金生隆吃爆肚,去颐和园野湖上溜冰。
这算什么呢,恐怕是因为春水这人气质太不一样。叫这么个有意境的名字,又操一口清淡的南方口音,再配上那种懒得搭理你的眼神,让人没法把他往那些俗事儿上想。
或许也是因为看起来不易接近,孟春水来班里两个多月了,也就只交上了赵维宗这么一个朋友。其实抛开邻居身份,即便是赵维宗也对他了解不多,仅知道他以前一直生活在湘江边的城市,跟着父亲的工作调动来到北京。还知道他物理极好,跟一群高三学生比奥赛,拿过不错的奖项。
其余的呢?相处了这么几个月,赵维宗好像连他喜欢吃什么也不清楚。
凡是和过去有关的问题,孟春水一字不提,赵维宗也就一字不问,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孟春水不喜欢被强迫,而赵维宗恰是不想强迫别人的那一位罢了。
但今日不同。或许因为酒壮怂人胆,抑或因为别的,赵维宗放下空瓶,又咽下两口面汤,终于把梗在喉头的那句话问出了口:
“今天就咱俩人,春水,我问你,你在老家是不是真有个相好?”
“什么?”孟春水皱眉。
“你以前是不是有个相好!”赵维宗只好凑近些。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满口的酒气打上孟春水的耳侧,又弹回了自己嘴边,又湿又热。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他心里抽了抽,有些后悔问出这么傻逼兮兮的问题。
“是,”孟春水闻言,竟立刻坐直了身子,神色坦然:“而且是个男的。”
“谁?”赵维宗脱口而出。
孟春水没回答,而是淡淡道:“实话跟你说吧,他们传的都是真的,就是因为这个,我在长沙待不下去,跟我爸来北京了。”
赵维宗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直接,看起来像是根本没醉,遂当即呆掉。狭小面馆里塞满静谧的暑热气息,唯有头顶吊扇怏怏地发出些机器老化的摩擦声,电视里正兴高采烈地播着天安门的花坛如何如何,但一切还是显得太过安静。
赵维宗感觉到孟春水在凝视自己,随即他就听到人问他:“你怕吗?”
“怕什么?”
“天天跟我呆一块,影响多不好。”
孟春水似笑非笑,赵维宗则一时懵了,不知怎么回答,确切地说他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怕不怕。就在这时,隔壁一个人喝闷酒的大爷打了长嗝一个,这嗝好似敲破鼓皮的一柄鼓槌,让赵维宗莫名松了口气。
春水却大笑起来:“看你怂成什么样了,刚逗你的,你就怕了?”
“没有,”赵维宗也笑了,“我在想怎么回答才能体现我们的革命友谊与高尚节操。”
想了想,他又补充一句:“就算你真是又怎么样,萝卜白菜各有所爱,这事儿和其他人没关系,也没什么可耻的。我照样由不得他们瞎说你。”
“是吗?”
“我骗过你?”
“那你觉得,你是萝卜还是白菜?”
“我是土豆。”
“土豆最难吃。”
“哎,我说真的,你长这模样,有男的喜欢你也正常。”赵维宗纯属有感而发,但这话刚说完,春水就不搭理他了。小赵玩瓶盖的手僵在原处,好在抬眼一看春水,发现那人竟又醉倒在了面馆油腻的桌布上。
这时天阴了,外面的知了也终于消停了会儿,偶尔吹来几阵凉风,消去了原本的燥热。
哎,看来以后话都得摆明了说,这样多好,赵维宗心里又轻松下来,到柜台那儿结了账,又顺带给春水要了杯热茶,然后靠椅子上优哉游哉地观察人家的睡相。
实话实说,自从两个星期前,谣言开始在班里乱传的时候,赵维宗跟孟春水相处,总觉得有些怪怪的。那会儿班里的几位大喇叭不知从哪儿听的小道消息,说春水之所以转来北京,不是因为他爸的工作,而是因为一则丑闻。什么他和长沙学校里的某位老师关系不正当,而且那老师还是男的,俩人鬼混被同校师生撞见,搞得孟春水被劝退,那老师被革职云云。
这传闻实在太过劲爆,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天男女厕所里恐怕都在议论这个。当时赵维宗正撒着尿,听到这话,裤子还没拉上,立刻就火了,大骂造谣死妈还被同来放水的班主任给当场抓了包。结果回班一看,孟春水却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戴着MP3做数学题。
赵维宗觉着,他怕是已经听到传闻了,但也不好问,多少次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这位同桌淡定地看书写题,这对心思单纯的小赵来说实在是煎熬。就这么熬了俩星期,传言的热度稍稍褪了点,赵维宗也终于逮到机会,偷偷把孟春水拉出来,把话都说明白。
现如今话说明白了,他心里算得上是轻松又自由,虽然孟春水没解释那谣言从何而来,也仍旧对过去无所提及,但又何必解释呢?赵维宗本就不是为了怀疑他,只是作为兄弟,总想知道真实的情况。现在好了,无论春水同不同意,他都可以理直气壮地把传谣的那几位揪出去胖揍一顿。
“你干嘛?”孟春水趴那儿,突然闷声道。
“啊?”
“你干嘛总想着揍人?”
“哦,”赵维宗心说怎么搞得跟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因为他们欠揍。”
“我又不生气。”
“我替你生气。”
孟春水坐了起来,凝视赵维宗,道:“那如果哪天因为你老跟我在一块,他们说你也是同性恋呢?”
“我当然还是得揍他们。”
“他们肯定说你心虚,所以才急着揍人。”
“无论他们怎么说,造这种谣就是欠揍。”
孟春水大笑:“其实你可以揍我一顿,这样就能保你清白。”
赵维宗有些惊诧地看着他:“你他妈的喝多了吧。”
孟春水摆了摆手,又斩钉截铁道:“我要回家!”
“行,回家。”赵维宗也喝得有点上头,站起身来,倒有些恍惚了。但还是自然地向孟春水伸出右手。
“嗯?”孟春水眯着眼看他一眼,似乎是想了一想,然后也很自然地把左手搭了上去。
“你一个人走不稳吧,头一次还喝这么多。”
“对呀,我一个人走不稳。”
走出面馆,进到胡同里,二人才发现天已经暗下来,像是要落雨。
雨确实落了下来,还是暴雨,连带着疑似冰雹的东西,直往人身上砸。胡同里鸡飞狗跳,几个小孩骑着大二八狂吼而过,几点炸雷就仿佛落到了头顶。
邻里街坊互相都熟,赵维宗这回拉春水出来腐败,特意偷摸找了个几条街外的小面馆儿,就怕被家里人抓包。谁知道这会儿倒成了挖坑给自己跳。这才刚从东头进了方家胡同,雨就浇得人睁不开眼,而赵孟两家的院子都在西头,恐怕还得走一阵子。
小酒吧的漂亮姐姐正忙着把外面的桌椅收进去,赵维宗本想搭把手,可瞅了瞅已经倒在自己身上的孟春水,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爸在家吗?”他把快滑下去的那人往上扽了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