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兰还是不待见符文远,况且符文远有工作要忙,便同从前一样一周过来一次,带来许多吃食用具。
疗养院里有间小小的图书室,藏书有休闲小文也有心理著作,但来借阅的人寥寥无几。符舟以前来都待得不久,并没有发现这么个好地方,如今当圣殿般天天来报道。本来他对文字感悟并不深刻,但也许是竺清帮着他打通了这条经脉,从此竟如饥似渴起来。
与符舟同为这图书室常客的还有另外一位老者。老者约莫花甲,一头银白短发,高瘦,着白净医师长袍,眉目舒朗,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意味。时间久了,符舟知道原来他是这间疗养院的前任院长,因为就住在附近,退休后也常来院里转转,其中最爱来这小小一方藏书地。
符舟爱把书外借然后去疗养院修饰雅致的亭台里读,慢慢地老爷子也被符舟带得转移了阵地。亭台里有石桌石凳,符舟将符文远带来的一些果品摆在桌上与老者分享,老爷子也礼尚往来,每每泡一壶云南普洱外加一碟豆沙馅的米糕一碟如意凉糕。如此多甜食的诱惑下,符舟的心思倒不怎么放在书籍上了,开始时还认真琢磨一两段,渐渐便与老爷子侃天说地起来。有时符舟回想,不禁觉得自己的少年言论也许在大风大浪悉数经历过的老爷子听来委实天真,但对方却从未表露过这种情态,不管符舟的话是狂妄也好是过于妄自菲薄也好,对方都顺着这条思路认真应答,有时也紧跟潮流模仿些年轻人的句式,十分惹人亲近。
这天,符舟留意到书架上有一本弗洛伊德的著作,里面有讲解同性恋的部分。他将这书抽出又放回,心底还有些犹豫,毕竟尽管对方人品卓然但当面借阅这类书籍还是让符舟有些不安。这时,倒是对方磊落道:
“看吧。我们是同路人。”
听了这话,符舟的确是惊讶的,一来他从未想过老爷子和他相同情况,二来,即使知道符文远是同性恋但为何能断定他的儿子也是?毕竟除去同性恋者不说,读这类著作的也是大有人在。
但既然对方都已经坦诚相待,符舟自然也不必要再遮掩,当即说出了心里的疑惑。
老爷子爽朗笑道:“说不明白,大概是有某种让人说不明白的共性。”
符舟想起在网上看来的许多人对这一群体的误解,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行为举止花枝招展扭扭捏捏。老爷子看出符舟心思,道:“你只是处事温和有礼些,并非那般姿态。”符舟这才心宽了。但他回想起导致这份怀疑的源头,小声道:“严格说来,我也许并不是同性恋,因为不论男女,我也只对一人存有这种爱慕的情感。”
老爷子始终看着他,听他静静将这话说完,然后嘴角竟漾起温柔笑意,似淙淙流水抚慰心田又恍若淘气猫儿乖萌百态,回味往昔沉醉道:“我也是。”
骆然与他毕生挚爱的那个人,相逢于一片喜庆热闹的炮竹声中。那天是大年初二,云溪的父亲领着他来向老上级拜年,父子俩大包小包,云溪的父亲背上还背了一尼龙口袋晒干的稻米,那稻米将口袋四角都塞得严严实实,几乎将人压弯了腰,少说得有一百斤,云溪则提着两只布袋子,一只装了十个胖滚滚的白面馒头,一只装了两颗自家腌的辣白菜。
那年头,平民老百姓谁家不愁吃不饱饭,云溪父子俩这行几乎将一家老小一两个月的口粮都给搬来了。要很久以后生活渐渐不那么拮据了,骆然才从醉酒的云溪口中听来,就那一袋干稻,还是他父亲挨家串户磨破了一双鞋才借来的。
骆然父母实在不能安心收下这份重礼,双方都言辞恳切,说得急了,云溪的父亲竟咚隆一声跪倒在地,一张饱经风霜的皱脸上洒满热泪,哽咽道团长是救过他的命的,为此还中了弹,他就是犬马十世也报答不来。
言语至此,骆然父母只好收下了。而与一群手忙脚乱的大人不同,骆然自始至终安安静静站在母亲身边盯着那个黑黑瘦瘦的少年,看他乖巧懂事地跟着自己父亲跪拜磕头。
云溪父子俩要回去前,骆然悄悄塞给云溪一本人体解剖详解,那本书骆然遍寻不着,打越洋电话跟在国外的二叔说了好几次,前两天才刚到手,挑灯夜战读完,只觉十分酣畅淋漓。方才吃饭前,他将这书放在堂屋里一张放零散物件的八仙桌上,吃饭时骆然看见云溪盯着看了好几眼。
骆然将书装在牛皮纸袋里,递给云溪时语气十分洒脱,道他本来看不明白想当废品卖了的,这下见云溪似乎喜欢,正好送他了。云溪喜色难掩,双手郑重其事地接过,对着骆然连连道谢。
骆然心尖儿都甜得乱颤了起来。
但这天晚上云溪却一个人急急忙忙地再次跑了来。原来等他回家打开袋子一看,牛皮纸袋底端竟小心翼翼封着一大叠纸币。他顿时慌了神,跟父亲寻商量时话还没说全父亲便揍了他一顿,当他乱拿人家东西命他赶紧将钱还回去。于是云溪便持着几片点燃了用来照明的竹片风风火火再次来到骆然家。
他只知这钱要不得,却不知这钱竟来自三人之手。先是骆然母亲悄悄塞一叠钱给骆然要他待会儿寻个由头塞给云溪,又是骆然父亲如是做,等两笔钱都经由骆然手时,他也掏出了自己所有压岁钱混着父亲母亲给的悉数封进牛皮纸袋里。
他听母亲说,云溪母亲去得早,家里就父子俩和一个年迈的爷爷,十分不容易。
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小东西。
云溪从未见过这么大笔钱,厚厚一叠,将他整个人都吓傻了,来时路上就怕碰见歹人。这会儿骆然母亲拉着他亲切说话,要他安心收下这钱,下月交学费用。他一双眼睛又惊又急,四处乱瞧完全无从着落,最后看见一双黑宝石盈满笑意温柔望着他的骆然,便像抓住浮木般投去求救目光。
最后骆然送他回家,钱也是一并送去了的,骆然对云溪父亲道:“云叔,这钱我不送到您手上我父亲母亲是不会准我再进门的。”又道,“父亲想收云溪为义子,这钱就当他学费,您替他收着吧。”
于是挑了个吉祥日子,大人们请了道士,又缝了一件大红衣裳挂在镇上五人合抱的大黄果树上,云溪行大礼,又叫一声干爹干娘,从此俩家便亲作一家。
老迈的黄果树上片片火红衣角迎风飞扬,繁茂的树叶恍若有灵般在一派祥和安乐中沙沙拂动。骆然大步走过去勾住云溪肩膀,调笑道:“干爹干娘都叫了,也叫声哥来听听。”
少年被逗弄得面颊绯红,声如蚊呐般唤了句:“哥……”
挠的骆然心里仿若躲了千万只猫儿。
骆老爷子说到此却止住了话头,符舟忙问:“后来呢?”
老爷子眼底一闪而逝的落寞,随即笑起来:“后来么……就是岁月悠长。”
符舟没听痛快,十分不满,道:“我有一位朋友,她说你们这些人惯爱话说一半又惯爱倚老卖老,还言她将来就是吃上九千岁的饭也不学这些劣性。”
老爷子笑道:“你这位朋友倒十分有见地。”
第12章 第12章
夏季,梅雨天。极速飘动的乌云,北风,潮湿的空气,广播里舒缓的音乐,茶,从听筒传来的问候声,雨伞下行人的脸。
竺清看着窗外热热闹闹的一切,突觉自己是一个误闯凡尘的人间客,似乎冷眼旁观看尽颜色,就要绝尘而去,却终究无法洒脱。
竺毓在她怀里痛苦地扭动,脸烧得红透,额头上尽是细密的汗珠,刚擦了又生。竺毓是在半夜里突然烧起来的,她急急忙忙去找舅舅,被扰了清梦的舅舅骂道:“烧死了正干净!”早猜到这个结果,并未多言,竺清翻出她悄悄存的那些零钱,将竺毓背来这小诊所打点滴。
大夜里,医生开了门一边打哈欠一边将不耐烦悉数写在脸上,等接过竺清那一叠一块五块的散币时几乎就要拍门撵人,但到底给竺毓开了药。
现在天已经亮了,雨水却淅淅沥沥倾倒个不停,街面一片雾蒙蒙。小诊所人来人往,收了伞搁在门口的水桶里,脚上的雨靴让地面濡湿一片。
竺清抱着竺毓坐在门角,不时轻声哄他。竺毓懂事,并不怎么叫苦,但一双眉毛在半梦半醒间拧得打结,直把竺清一颗心都揪紧。
这时,一个着透明雨衣的俊秀少年进了门,要了盒创可贴,就要走时瞧见了竺清姐弟,便过来招呼。
竺清与他初识是因为许久前和舅舅去他母亲刚装修完的小面馆做保洁,后来因为一张画才意外得知他竟是自己好朋友的少时友人。
竺清询问少年手指上的伤口,少年淡淡笑道,切菜时不小心割伤了,又关切了竺毓几句,便道别离开。
本来竺清与他并不相熟,只数面之缘,按理说这场意外相逢该就止步于此,却不料约莫半个小时后少年骑车送来一罐鸡汤。
如此盛情,竺清受之不解,少年却道竺清帮了他天大的忙。天大的忙?这封赏是不敢受的。想到与他的第二次见面,她偶然从符舟画册里翻出对方画像,点破了符舟心思,符舟却死不承认。知道他只是死鸭子嘴硬,便悄悄复印了一张,放学后送去给了苏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