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递给男子的钱比平常工资多了近一倍,男子分明发现了,却并未表露。
符舟本不愿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别人,但种种细节连在一起,他对竺清舅舅难免有些提防。他一边思索着一边提着水壶去阳台给花浇水,却砰的一下险些将鼻子撞扁。符舟揉揉脸,好笑的看着竺清擦的玻璃门,竟干净得跟没了似的。
周一上课,符舟把那本西方哲学经典给竺清带去了。先前他曾注意到竺清多次在图书馆借阅各种文学类书籍,其中不乏哲学作品。这本书是软皮典藏版,校图书馆当然没有,昨天打扫卫生时符舟看见竺清目光爱怜的看了好几眼,但她终究没开口。
竺清接过书,眼睛瞬间亮起来,高兴坏了,简直忍不住要绕着地球跑上三圈。
符舟并不是很能理解,这本书是符文远买的,旨在让他修身养性,但词汇艰深,他只粗略翻了几页。之前他看见竺清在读一本封皮熟悉的书,凑过去说了一句:“ 《苏菲的世界》?我之前看过一点,但太艰涩,我就放弃了。”
竺清道:“这已经非常亲民了,你该继续坚持坚持,会受益匪浅的。”
符舟耸耸肩,表示自己实在不是这条道上的。而现在这本,他几乎算是全没看过,更不敢评头品足。
“符舟,这个人……”竺清突然从书里翻出一张画来,画上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怀里抱着一只鹭鸶笑得温暖。竺清想说,这个人我见过,但她不太确定,相比之下这个男孩未免太过柔和了,而且画上的人和她见过的人年龄差了几岁,只眉眼依稀能瞧出些踪迹。她想跟符舟确认这个人是不是姓苏,但到底没说完这句话,她看到符舟的瞳孔蓦然放大,满面惊惶。
竺清心思敏锐,想起先前在别的女生那里听到的流言蜚语,再加上符舟现在这幅模样,很快将来龙去脉理成一条线。
“你喜欢他?”竺清问。
像是藏在厚重棉衣下的陈年旧伤被人硬生生撕扯开来,符舟疼得直抽气,还未来得及思考该如何回答,竺清突然拉着他站起来,“我之前看到一个人和他很像,我带你去找他!”
痛极,惊极,符舟竟笑了。他抽出手臂坐下来,无奈道:“马上上课了。”
竺清却说:“下节课是自习,我们可以逃出去。”
符舟心想竺清这脑回路到底怎么转的,他这边可还什么都没承认呢。然后他小声问竺清:“同性恋……你不恶心么?”
谁知竺清却露出对这个观点感到匪夷所思的表情来,“为什么要恶心?如果是真心喜欢的话难道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吗?”
符舟被这句话敲击得错愕不已,紧接着面上几十种颜色掠过,都被竺清看了个清清楚楚。
竺清坐下来看着符舟眼睛,像是在讲解一番重要理论般严肃道:“符舟,你听着,如果换做别人我不会过分好奇不会聚众谈论而是保持尊重与理解。但你不一样,我知道你一直被什么东西困着,如果你能心灵随和那我绝不会插手此事而是任其自然发展,但现下,”她指着符舟心脏的位置,“这里,堵着的吧。如果你不能正视自己,你凭借何处而来的勇气过好余生?”
余生……
她接着道:“如果我们有灵魂,并且当我们的肉体死后灵魂可以往生,那么我有理由相信灵魂是无性别的,因为我们也许这一世是男性而下一世是女性。”
符舟虽然恍神,但听懂了她的观点,道:“推论不严谨,阎王可以根据灵魂的性别帮助我们选择下一世的肉体。”
“工作如此繁杂,阎王总会有出错的地方。”竺清忽然摇摇头,“不,不是错,只是违背了世俗的法则。但不管灵魂的性别和肉体的性别是否匹配,也有只单纯的因为同质的内核被吸引的情况。我以前认为一个人的定义是这个人的全部,是不断变化的,有一点点改变他便不是原来那个人,而且单独把灵魂取出来或者单独把肉体取出来而不是合为一体的话,都不能称之为一个完整的人。但现在我认为灵魂优先于肉体,比如这一世你和一个人相爱,但因为某种原因他的灵魂依附到另一具躯壳上,你是否还爱他?是爱现在的他还是爱他先前的那具躯壳?”竺清顿了顿,总结道:“单这个问题我问过许多人,他们以灵魂为先。因此我认为性别,也就是身体,是决定繁殖的条件,而不是决定爱情的条件。”
符舟虽觉安慰,但不能全然认同,他家里就摆着一个血淋淋的教训。猜出他要说什么,竺清忙道:“诶!别急着怪世道,怯懦者、失败者、不甘者才倚老卖老将一切过错推给世道。受人尊敬的同性恋者也不是没有。”
这话十分鼓舞,但符舟朽木不可雕也,他摇摇头,怪不得老师总说竺清的作文虽逻辑自洽言之凿凿但一放到现实里就总显得空。他用“空”来形容竺清的作文,符舟这才是明白了。她的理论放在高处,不考虑现实,不明白生活。但你要说她不明白生活,明明在这一群半大的孩子里她又活得比谁都艰难。
后来他看着竺清对着满是批注的作文直叹气,便问她为什么老写些童话故事不着眼实处,竺清摆摆手,道,老跟别人倒苦水算什么意思呢?
没意思,处处都没意思透了。各种死爹死妈妈的作文哪有竺清活泼可爱的历险记好玩儿。
听了他这话,竺清嘴角的笑却瞬间敛去。
我爸爸在监狱,他杀了我妈妈。
她闷闷道。
第10章 第10章
“哈哈哈哈!我逗你玩儿呢!瞧把你吓的!”看着符舟一脸惊愕,竺清忽然拍手笑道,眼泪都笑了出来。那笑声吸引了正在上自习的同学回过头来,竺清连忙收敛神色噤了声。
符舟真是对这个女生迷惑极了,每次他以为更加了解了她一分但对方都总能显露出全然不同的另一面来,像钻石,看着这一面时对别的面稍有觉察但却总看不完整。
符舟到底没和竺清去见那个人。有时候他觉得他对苏融算是喜欢的,但有时候他又十分说不清那种感觉,像是明明笃定的一个字,写了一千遍后反倒不认识了。
这期间,竺清陆陆续续搜集来许多文献,她目光坚定地指着那一行行被精心标注的文字拼尽全力要他相信众多专家学者的研究成果:同性恋不是病。
符舟笑笑表示感激,这事情要是落在别人身上他恐怕会和竺清持同样的看法,但有些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扭转。
不过他对同性恋的态度到底在慢慢缓和下来,虽不到能够无波无澜坦然正视的时候,但也不再那么恐惧,也不再那么避讳,甚至开始有了去了解同类的想法。
文字真是奇妙,难怪竺清如渴蜜般贪念。有一天他在雪片般密集的网页里瞎晃荡,然后他看到一段简介,仿佛被磁石吸引一般,当即买了下来。
几天后,书到了,符舟拆快递的动作简直称得上残暴。
《爱人随风而来》……抚摸着封面上的字,他暗暗想,风?谁曾见过风?然后他被风一把拽进这个故事里,竟在此后多年都无法平复当时的感动。
后来他把这本书借给竺清,竺清只花了一晚上便看完,第二天顶着硕大的黑眼圈道:“柱子好幸运,能在那样年少的年纪就遇见那样美好的人。”
但我也很幸运。竺清说。我们身体健康,四肢完善,头脑虽不够聪明但好歹够用不拖后腿,真是不可多得的福气。
升上初三,好福气的竺清又迎来了一个小小的春天。原先的班长辞职了,酒罐子班主任思索再三后委以竺清此重任,同学们热烈鼓掌,那场面好不热闹,尤其是各位班干部课代表鼓得最带劲儿,真就好像竺清多么深得民心似的。但符舟明显看见旁边身影的下巴掉得险些脱离,他心下了然,这是拿人家小姑娘当驴子使呢。
临近中考,课业越发繁重,善诚把升学率看得比命还紧张。原先的班长目标是市重点,近些年来陆续取消一系列加分政策,自然不会再任劳任怨。全班三十六个人,或成绩拔尖或家境富裕,实在考不上花钱塞也能塞进去,单单竺清两头都不占,这免费劳工她不当谁当?
竺清也不傻,这点小算盘一捋就捋顺了,但她也没义愤填膺,反正无用,便乐呵呵地揽过大小事务,天天抱着各科作业各间办公室反复跑。
她学校里一堆烂事放学后又要赶紧去接她弟弟回家后又是一堆烂事,符舟看着都替她累,索性他成绩也差,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从此便分担竺清一半杂务。
初三后期,各科试卷多得漫天飞。有一天下午语文突击测验,完了之后就语文还看得过去又身兼班长之值的竺清被叫去帮忙批改试卷。符舟抱怨:“怎么什么破事儿都往你身上推!”竺清也十分无奈,但她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收了试卷就风风火火地往办公室跑。跑到半路她又倒回来,拜托正在收拾课本的符舟帮她去接一下弟弟,符舟点点头让她安心,忙道知道了知道了,包在我身上没问题。
小学放学比初中早,以前有一次竺清去晚了,正碰见竺毓被一群兔崽子欺负,竺清撸起袖子二话没说上去就是一人一巴掌。别看她生性随和,一旦沾上竺毓的事撒起泼来比谁都横,她可管不着什么以大欺小。几个小学生捂着脸被她火焰山一般的气势吓懵了烤化了,骨碌碌一溜烟儿就没了影子。但竺清心里到底长了个疙瘩,从此哪一次下课不是第一时间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