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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事 (台北人)


  只是今早上我坐在桌上吃早餐,他又无意的说到:「你表弟也三十了,他老婆今年要生第二胎了……」……
  他说不如让容家给你介绍几个朋友试试吧,她的朋友应该都不错;我有些烦,一口吞下油条,就回嘴:「容家那些朋友都跟她差不多,要找对象起码也得是程耀青那种吧,她们能看得上我啊?你大儿子高中都没毕业。」
  说完,气氛顿时有些凝结,我下意识瞥了老爸一眼,他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视线落在桌上的报纸。
  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口不择言,却也不知从何挽救。
  日子就是在这样的反复与单调中继续下去。
  有天阿生打电话给我,问去不去喝酒?我问去哪喝,他说去酒吧吧!我大概就是少数那种不太混酒吧的同性恋,除去泰国旅游那一回,以前跟高镇东倒是去过两次,虽不讨厌,但也提不上喜欢。不过我也答应了阿生,礼拜六那晚我洗好澡准备出门时,老爸问我这么晚去哪,我边穿鞋边说找朋友;他喔了声,我准备开门时他又突然问晚上回不回,我愣了愣,说:「应该不会。」
  他笑笑,朝我摆了摆手。
  ……阿生给了我酒吧地址,位在西门町附近,我到达店门口时已快十点半,一路走来,附近还有几间类似的酒馆,挺热闹的。我站在店门口张望了下,准备打电话给他问他到了没,结果电话才拿出来,便率先响起,起初以为打来的是阿生,低头一看,闪烁的屏幕上,竟是沉寂已久的陈仪伶。
  ……前阵子我还挂念过她,可不知为什么,那晚在手机上看到这个名字,反而陷入一阵空白又焦躁的情绪里,自嘲地想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哪里还管得了她的人生要怎么继续犯贱,于是放任手机就在手里震了许久,都没有按下接听,直到它渐渐不再响起为止。
  我焦躁地点了根烟,原本想打给阿生念头也淡下了,就这样孤身站在路边抽烟,这一带酒吧生意不错,人潮不断进出,音乐不时从开阖的玻璃门中流泻出来,没多久后,有人在后面叫了声:「阿青。」
  是阿生。
  他从远处走来,笑得阳光,指了指背后的玻璃门,说:「进去吧。」
  「嗯。」将烟蒂扔到地上,用脚踩熄。陈仪伶一通电话让我对这个夜晚变得兴致缺缺,正要跟阿生走进去,口袋里的电话再度响起,我顿了几秒,有些无奈对阿生说:「不然你先进去,我接个电话。」
  阿生看了看我,说:「等你一起吧。」
  我没应声,拿着手机走到旁边,看也没看就将电话接起。
  电话那头很吵:「……」
  我耐下性子说:「陈仪伶?」
  那边过了会儿,才有个声音说:「程瀚青。」
  心脏陡然一跳───是高镇东。
  那头似乎走到一个比较安静地方,可依然挡不住阵阵重节奏的舞曲,隔着电话,咚滋咚滋地,一下一下敲在我震颤的耳膜上,高镇东似笑了声,说:「没事────就是确认一下我有没有看错人。」
  我本能抬起头四处张望。
  我站在街边,入目的全是陌生脸孔,回头去看酒吧那面大片的玻璃窗,上面吊着一颗颗霓虹灯泡,玻璃里头人太多、又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那滋味复杂得再也说不清楚,不是简单的好坏或喜恶能概括分明。这声音就是种诅咒,每喊一次程瀚青,我就要开始胡涂,头晕目眩,就要发疯────听,它又来了,又在咒我了。咒我不得超生。它什么都不用多说,只要念念这三个字,我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其实早就完了。从十五岁那年开始。
  …….阿生就在不远处等着我。玻璃上映着我的倒影────一个举着电话、面色沉默的男人,微张着嘴,却不知能说些什么。
  迷惘、疲倦,来自体内深处的贱性混和着悲哀再度蔓延开来……
  玻璃窗上红红绿绿的光影,煞是好看,一度让我想起那年泰国细雨中迷离的月光,我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那时,我跟高镇东站在深夜的曼谷街头,也是这样五彩的灯光,潮湿、朦胧。
  他大笑着说明年去香港,后年日本,大后年再去美国…….我们接吻,拥抱,我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美梦。
  高镇东。高镇东啊……
  这通电话沉默了许久。
  他忽然说:「打这通电话之前,我很犹豫,因为我不确定你会不会接我的电话。我告诉我自己,如果没有看错────如果真的是你……那我就要问你一个问题。」
  我握紧电话。没有出声。
  他静默半秒,突然叫了我的全名:「程瀚青,我很了解我自己,所以我给不了任何保证────」
  这时,后头的阿生忽然高喊:「阿青!」
  我不知道自己在干嘛。
  也不知道高镇东在哪里。我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没有停止扫动,举着电话,那时我不顾阿生在背后的呼喊,快步拉走进酒吧,拉开玻璃门,跑进那空气不良的空间里。
  震耳欲聋的音浪,吼着我听不懂半句的英文,四周拥挤不堪,欢呼、尖叫、低语,嗡嗡一片地震动着耳膜,昏暗的灯光下,我在人流中急行,旋转,迷失,跟那些带着香水味的陌生男女或重或轻地擦身而过,这张脸、那张脸……我听见自己咚咚心跳,它在说:我要找到他。
  ......酒吧内相当吵,但即使如此,我还是听见了高镇东最后那句话:「我们重新开始吧。」
  也许高镇东又喝醉了。
  说的是醉话。就跟去年在曼谷街头那通风言风语没什么两样。
  ……我急了。才发现这间酒吧原来这么大。在这个密闭空间里,我撞了多少人,不知道哪里是终点,像个无头苍蝇般不断乱闯,四顾茫茫,绕了一圈又一圈,还是徒劳一场。
  我说不出不好,也开不了口问你在哪里。
  也许他根本不在这里。也许他在。这恰好反证了我们的关系,这么久以来,不过是看似很近,实则很远而已。
  我始终没有回答,电话也不曾挂断,突然间,有个人从后拉了我一把,很用力,我猛地回过头,是一脸莫名的阿生……
  阿生一头雾水地问:「你怎么啦!有熟人?」
  我怔怔看着他,那个差点破裂的气球剎那又这么疲软下来,酒吧内的空气不好,空气混着各种奇怪的香味、烟味及体味,我定在原地,宛如一桶冰水浇下来。
  我看着阿生,又或者,只是对着面前的阿生出神,抓着电话的手从耳朵缓缓往下滑,屏幕上的通话结束在六分零二秒。不过比五分钟多出了一分多钟。
  ……背后出了一层汗,原来时间这么短,我却恍惚感到灭顶般的漫长。
  那晚我的状况十分不好,总是不在状态,于是只跟阿生坐到十二点多就结了帐,喝得也不多。
  我们直接在酒吧门口分道扬镳,阿生知道我情绪不好,话也不多,只叫我别骑车回去了,乘车吧。我朝他摆了摆手,见他独自的背影越走越远,多少感到对不起他。
  我走得很慢,往自己停车的方向走,原本今夜的打算是在附近开房,明天再骑车回去,可现在不过零点多一点…….
  半夜的西门町,机车格挤得密密麻麻,我借着路灯找到自己的车,抽出钥匙,视线一瞥就发现后照镜边上黏着一张贴纸似的东西。
  …….我盯着那张贴纸许久,直到体内的痛感逐渐麻木,才伸手将它从镜面上抠下来,即使过程小心翼翼,依然在镜面上留下了胶纸的痕迹。
  那张贴纸黏在我的指腹上,差不多一个指节大小,我用指尖摩擦着上头两张笑脸,试图从上面感受高镇东的体温。
  我坐在机车上,手背摀住眼,那是人生第二次,我再度因高镇东烧红了眼眶。


第18章 十七
  那晚到最后,我没有回家。
  我知道自己不能一个人独处,尤其是在接了那通五分钟的电话之后。
  没有回头再去找阿生,只是孤身在夜半的台北市里漫无目的地飙骑,双手掐紧油门,青筋都凸了出来,风刮得双眼又酸又涩,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啸声……
  我抿紧嘴,油门越催越快,连人带车彷佛就要直接飞起。
  柏油路上的黑影不断向后拉扯,宛如一只穷追不舍的猛兽────在这座城市里,无论躲到哪个犄角旮旯,都逃不过被寂寞集体轮/奸。
  我以为自己忍得住,却一度在中山北路上癫狂似地疯吼,因为逆风的缘故,凉飕飕的空气几乎冲进了食道与气管,很不舒服,我咳个不停,催油门的双手始终没有停下。
  二段那条是台北著名的婚纱街,两侧人行道上,十家店铺有八家是婚纱店,每面玻璃擦都擦得跟面镜子似的那样明亮干净,它是个大珠宝盒,盛装着层层拖曳的白纱,是每个女人的童话美梦,或许是时间不对,三更半夜地看上去,它们再无白天里那种触手不及的梦幻与朦胧,两条街望去,黑漆漆的,橱窗里惨白的人形模特套着各式繁复的婚纱,人工岛上的路灯倒映在玻璃上,昏黄晕眩,显得阴森凄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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