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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故事 (台北人)


  我成了头崩溃的困兽,只能不断反复这句话;高镇东跌坐在墙边,胸口分明也在剧烈起伏着,却面无表情地死盯着我。
  「我操/你妈!」
  「高镇东────」
  「我□□妈!」
  □□────我还是哭了。
  手背用力擦过脸,一阵湿意,定眼一看,红的。
  是我的血。但我知道,这血里,还有我的什么。
  高镇东被我打得头破血流,我也没好到那里去,我蹲在地上,双手气到发抖,几根手指的关节,皮都掀了起来,握拳,伤口裂得更开。
  我将头埋在手臂里,没多久,衣服也湿了一片。
  .......
  房间安静下来。
  地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碎片残骸,张学友的CD裂得不成样子,
  从光盘的反射里看见自己的颓样,嘴角破了,颧骨肿了,腥红的眼眶────这就是程瀚青,是我自己。
  我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从地上爬起来,还好进来的时候我没有脱鞋子,否则这样赤脚走出去,非得扎出一脚血不可。
  拖着一只被高镇东踹过两脚的左腿,往大门走去,我那时在心里对天发尽各种毒誓:要是再回来,我就不得好死!
  后面传来刷啦一声,我没回头,拉开门锁,才跨出门坎,就听高镇东叫了我一声。
  心里顿涌出一股报复的欲望。
  我紧咬牙关,将口袋的里的钥匙抽出来,往门内一扔,正巧锵啷地砸到被我丢在地上的那袋塑料袋上,里面的东西全是我早上买的,但现在用不到了。
  我僵着脸,几乎要疯狂,也不管他脸色多难看,就狠捶着自己的胸口,吼:「高镇东,我不回头了,我要是再回头,我他妈────我程瀚青他妈不得好死!」………
  ………
  我终于体会到为什么有些人真的会因爱生恨。我错觉那天的自己差不多也是如此。痛。都痛出恨来了。
  太恨了。痛恨这一切。忽然痛恨起自己为什么就是个同性恋!
  走到大街上后,来往的路人见到我狼狈的模样,纷纷避及。
  我四顾茫茫站着,周围是陌生的脸孔、车流,一下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睽违许久的麻木再度席卷而来,当一个人焦躁过了头反而能异常地平静下来......
  这种感觉,彷佛在多年前,我也有过这么一回。
  也许是程耀青抱着我哭的那个晚上。也许是我独自在客厅对着老妈照片抱头痛哭的那晚。也许是我一个人带着刀,在公园做了一夜的那晚。
  我预想过关于我与高镇东的各种结局,总以为我们能够心平气和地好聚好散。万万没想到会是最难堪的这一种。可转念一想,所谓心平气和的场景,恍然间,我又觉得就这样带着一身伤离开,未必不好,至少它完全成为一种证明,我确切地相信自己在分手的那一天使过劲地『爱』过高镇东......爱,让我们豁出去地、用力伤害对方。
  我跟高镇东,也许都是这样的爱无能。只有在伤害他人这件事上,能够充分表现得良好。
  ────那天之后,我几乎夜夜失眠。
  每个夜里我躺在床上,几乎都在催眠自己,一切都已结束。睡一觉,明天一睁眼,就会是新的开始。


第15章 十四
  「轰───!」
  深夜,我猛然惊醒,刚刚那道雷公打得太响,轰隆后的回音似还残留耳边,这两天入夜后,大雨下个不停,整个台北湿气沉重,空气能跟着拧出一把水来。
  天花板的边角印着点点污斑,宾馆房内飘着若有似无的霉味,我伸手抹了把脸,下意识侧头一看,身旁的男人照旧睡得相当死。他叫阿生,是我几个月前在网上认识的『新朋友』。两个月前在西门町见面后,按照往日惯例就这么处着。他有一副连衣服也遮挡不了的好身材,就是太年轻......据他自己所说,今年读大四,是文大的体育生,修习国术的;起初因为他的年纪我差点打退堂鼓,可看了场电影之后,我们仍是跑到峨嵋街开房。
  跟高镇东分开五个月,算是彻底断了联络。头一个月,他曾试图找我,说找,也不过就是打电话而已,一天两通,我始终没接;后来变成几天一通,我依然没接;直到某一天,我察觉到,那个号码,已许久不曾响起。
  ......阿生是个幽默的年轻男人。那种幽默尚夹杂着青春末端仅剩的真诚与热情,在这刚成为男人的年纪里,仍保有开朗,要不是我对网友都惯性保持着基本戒心,跟他相处起来,其实算得上是件乐事。
  见面之后,他曾说我跟他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我问他原本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子;他思索了会儿,竟老实地说:「比我想象中的老。」
  说完,他自己似乎都觉得有些不妥,又改口:「也不完全是老……嗯,就是有点────成熟吧。」
  我呵了声,反说:「我还嫌你太年轻。」
  他哈哈地笑,连连道他知道,「恩,开始你表现的很明显,你是怕自己不小心诱拐未成年啊?」
  我看了他一眼,说:「放心,你看起来也没年轻到那种程度。」
  阿生倒真是个爱聊天的,说白了就是话多,这点倒是跟他在聊天室的表现一模一样。他经常会分享些他的大学生活、男生宿舍的那些事;刚在网上认识他的哪会儿,我心情很差,工作和生活上的交流都疲于应付,阿生出现的时机比较巧,成了我一吐为快的管道,我曾跟他模模糊糊提过高镇东的事,只是没提名字。阿生是个好听众。开过几次房后,又熟了些,偶尔他也会主动提起,问我还有没有跟那个人联络?我摇头;这小子大概在这方面真有些经历,不过二十二岁的年纪,竟然就在床上跟我讲起了道理,起初还冠冕堂皇地劝我看开点,接着说:「这不就是常态吗?像我们这样的,其实正常。」最后这句话他说得比叫小心翼翼,大概是怕我听了不舒服。阿生的态度使我发笑。
  我比他大好几岁,出来混的时间肯定要比他多几年,他说的我又何尝不懂。我不过是需要点时间。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
  阿生说:「就算没这件事,你觉得你们能长久得了吗?」
  这问题甚是犀利。我愣了一下,直说:「怎么可能。」说完又为自己的笃定给怔住。
  阿生定定看了我会儿,笑:「啊,那不就得了!既然是这样你就没必要那么认真,不难受吗?」
  ......我在脑子里想了措辞,后问:「你谈过吗?」
  阿生点头又摇头:「不知道算不算。」他说曾跟寝室的其中一个同学有过点火花,成□□夕相对的,洗澡吃饭训练都在一起,两个人曾经一起打过几次□□,也不知到是不是精虫上脑,只要跟那个人凑在一起就像嗑了□□似的,意乱情迷。
  「后来呢?」我问,其实大致已猜到结局。
  「后来────后来就是想真刀真枪的上的时候,他就拉上裤子不干了,他对我说,他也不完全是那个,你知道那个是哪个吧!反正就是......」阿生苦笑了下:「虽然都是男人,应该洒脱点,但我真的被伤到了,难过。后来再看到他,都觉得有股气────想揍他。」
  我笑出声,哈哈笑的那种。他有点讶异,只说:「这时候你难道不该给点安慰吗?」
  我反将那句话送给他:「既然是这样你就没必要那么认真,」回忆了下他刚刚完整是怎么说的:「不难受吗?」
  ……我们俩一块窝在床上抽烟,越抽越多,越抽越猛,把整个房间搞得像火灾现场似的,倒令我忽然想起什么天涯沦落人那句话,我忘记后面那句是怎么说的了;阿生不时哼着歌,哼的总是副歌,哼完就换、哼完就换。我问他就不能唱整首吗?他摇头说,「只记得住副歌。」
  我说:「唱蓝雨吧。」
  他喔了声,开始唱:「茫茫的喔,搭一班最早的列车,用最温柔的────唉,不行不行!我知道他红,但我对他的歌其实不太熟。」
  我白了阿生一眼:「你有熟的吗?」
  阿生说:「再给我次机会,王杰的好不好?我熟他,以前还拿他的歌参加过歌唱比赛呢!」
  要说阿生的嗓子怎么样,其实还真不怎样。不能说特别好听,但起码不走音,不过我没说实话。那晚我是我这几个月难得比较轻松的时候。
  阿生清清喉咙,又开始唱:「不要谈什么分离,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哭泣,那只是昨天的一场梦而已────」
  「不要说愿不愿意,我不会因为这样而在意,那只是昨夜的一场游戏────」
  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不要把残缺的爱留在这里,
  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不该有你,
  ……
  说什么此情永不移,说什么我爱你,
  如今已然没有你,我还是我自己 …….
  我突然咳出一口烟,呛辣的味道瞬间冲进气管,鼻腔整个刺痛起来,后来扩张到整个眼眶,逼得我流出一点眼泪。
  阿生忽然弹了起来,明显吓住了:「你、你哭啦?」
  我朝他比出中指,咳个不停,他拍了拍我的背,有点笨拙,问我要不要喝水;他从冰箱翻出一瓶矿泉水来,大手一拧,拧出好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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