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她说过我的手很男人。我不知道自己的手到底男人不男人,只知道这一刻,我想给她一点安慰,甚至依靠。那怕一分钟也好。
即使这一分钟对于她来说,根本不会有半点实质的帮助。
我让自己的视线聚焦在前方泛着冷色调的鱼缸,这时,一个戴着口罩的护士走出来叫了陈仪伶的名字,说,「陈小姐,准备啰!」
感觉到掌心里的手稍微地抖了下、又一下……我闭上眼,将陈仪伶的手全部包覆在自己的手掌里,粗糙的拇指有些笨拙地摩擦着她的指腹,我的手很大,这个动作对我来说轻而易举。
…..没多久,一颗水珠无预警地落在我的手背上。
那个午后,密闭的诊所内下了一场雨,短暂而灼人的雨。它们点点落在我跟陈仪伶交扣的手上。
七月十四号下午一点二十八分,她靠在我的肩头。就那么几分钟。
我做了她几分钟的男人。我仍不喜欢她,可那一刻我却心甘情愿。后来她告诉我,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
她说:「程瀚青,我真想早点认识你,要是有一天,要是────如果,你不那么喜欢你女朋友了,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对女人说谎。学着高镇东那样,眼也不眨地看着她,差点把自己都给骗过去─────
我对她说:「好啊。」……
......当陈仪伶换上衣服进去手术室后,我走出诊所,蹲在骑楼边抽烟。
车潮在眼前的忠孝东路上来来往往,后来感到有些热,把身上的牛仔外套脱下来挂在肩上,我的正对面是一个横躺的流浪汉,他动也不动的睡觉,浑身污黑,头顶上方静置一个维力炸酱面的尼龙碗,里头有零零散散的硬币,十块的、一块的…..喔,还有一张红色的百元钞。
我就这样无聊地看了他许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看着他,或是在看着对方发呆,后来我抽出口袋里的手机,握在手里一会儿,才打给高镇东。
这个时间他应该在睡觉。那头响了有一会儿,才被接起,高镇东声音透着浓浓的睡意,还有些哑:「喂?」
「是我。」我说
「嗯……」
「今天─────我不过去了。有点事。」我说。
电话那头没声音,正想要不要直接挂掉时,高镇东又出声了。
「嗯。」我猜高震东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睁开过,但他没急着挂电话。
听着他沉沉的呼吸,一阵热意顿时涌入胸腔,我有冲动,并不想就这样将电话挂断。
「高镇东, 」我叫了他一声。
「嗯。」
「我…....」我们在一起吧。
.....手上烟灰抖落,一道尖锐的喇叭声响从后边马路划过,顷刻,周遭的动静彷佛静止。高镇东像是开着音响睡的,电话那边隐约有稀微的歌声,我垂眼,脚边散着几个烟蒂,全是刚刚被我拧熄的。
对面的流浪汉翻了个身,铺在底下的报纸被卷了起来,不知放了多久,有些泛黄,上面油印的黑色字体有深有浅。
沉默过后,我抹了把脖子,说:「晚点再打给你。你睡吧。」
寥寥数语,全是废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传来一声喔,也许高镇东一觉醒来,会把这通电话当作一场梦,也或许会直接忘记。
我站起来,走到那个流浪汉身边,在裤袋里掏了掏,总算掏出一把零钱,弯腰放进那只尼龙碗里。那个流浪汉掀开眼皮看了我一眼,一张漠然的脸上看不出谢意,紧接着他闭上眼,再度死气沉沉地睡去。
我没在意,转身走进诊所。陈仪伶手术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快很多,快到我有点诧异,怀疑是不是有点草率?我问了问护士,护士似乎笑了下,只说:「做手术是不简单,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这是有分的,胚胎期是……」…..
.......
一个多小时后,陈仪伶慢慢走了出来。我赶紧跑过去扶着她。
她脸色不是太好,看上去有些虚弱,也不太说话,我有点紧张,也没有过带女人去堕胎的经验,只能一直牢牢牵着她的手,随时注意她的脚下。
后来我放弃了那部提在忠孝东路的摩托车,直接在诊所门口拦了出租车,在后座,她安安静静靠在我的肩膀上,那一段路程,我们的手掌始终没有分开,那是第一次觉得这个女人非常脆弱,脆弱到让我无法袖手旁观,我不知道自己可以为她做什么,只能这样牵着她,一直牵着她────
她似是睡着了。
把她送到家门口,看她提着药袋走进刚打开的电梯里,正式分手时,她一直按着开门键不放
我们一个人站在电梯外,一个人在电梯内,我以为她还对我要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只是有点气虚地说了句:「过阵子再打给你。」
我点头,说:「赶快上去吧,好好休息。」
转身时,还是没听见后面电梯门阖上的声音,于是我又回头看了看,她人还在那里,我顿了顿,才又说一遍:「好好照顾自己。有事打给我。」
她轻轻笑了一下,笑容苍白美丽,「嗯。」
接着电梯门才缓缓在眼前密阖,隔断我们的视线。
这一次,我不再先掉头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看着陈仪伶,直到她的身影彻彻底底的消失后,才转身步出这栋大厦。
第13章 十二.
有时候我觉得日子过得很快。
陪陈仪伶去堕胎之后,晃眼又过去几个月,生活琐碎又零散,陈仪伶没有再找我,有几次,我想传封简讯给她,问问她好不好,可每次开头才打了几个字,又通通作罢。
那年的冬天特别的冷。
台湾遇上十年来最冷的一波寒流,我跟高镇东去泰国玩了五天四夜,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回来时,依然觉得像是做了场梦,很不真实。我发现我跟高镇东一样都不喜欢冬天,夏天再怎么热,对我们来说都是可以忍耐的,可一到冬季,早上起床,就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每一天早晨理智都在与感性作激烈拔河,明明打死都不想起,却也不得不向现实屈服。这一点,身为『睡仙』的高镇东深感同意,外面那么冷,我跟他更加不愿出门,于是我们挖掘出一个共同的新爱好────租录像带。
在那反复寒冷的两个月,每次见面,几乎都待在他家理,肚子饿了下碗面,看电影,□□,然后睡觉。
记得有回周末,我们躺在那张床上看周星驰的电影。女主角是袁咏仪,许多桥段与台词极为无俚头,但很好笑。其中有一幕是袁咏仪饰演的那金鎗客正躲在远处准备狙杀零零柒(周星驰),结果那头周星驰什么都不知道,嘴边黏根烟,正在一架白钢琴前自弹自唱…...就两分多钟的画面,我头一回发觉周星驰其实长得也挺帅。周在耳机里问袁:小琴,妳觉得我怎么样?当时她正在远处拿着枪对准他的头,说:除了帅没什么好说的……
对了,那戏里头还有陈宝莲。看见她出场时,我不免又想起陈仪伶,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如何。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她不是那种能在生活上亏待自己的女人────每每我跟她相聚,总是逃不开伤心事,或许她不联络我才是一件好事。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我对高镇东说,「其实周星驰还满帅的。」
高镇东似乎觉得我的眼光有问题,挺不屑的:「拜托,你说刘德华我还能接受。他───也就那样吧!」
我笑笑:「唱得很深情啊。」
高镇东拆了包可乐果说:「对嘴的吧。」
我无言以对,索性不说了,从他手里抓过一把可乐果就往嘴里丢,房间里一时诠是喀啦喀啦的声响,高镇东忽然转过头对我说,「我有跟你说过我会弹吉他吗?」
我略感惊讶,他还真没说过。高镇东见我的表情便明了了,哈哈笑了两声,挺欠揍,他兴致一来,将那包可乐果塞到我手里,叫我等着,接着开始一阵翻箱倒柜。我细数,若不算中间我当兵那两年,那时我们『在一起』也差不多快四年了,老实说,对于高镇东这个家,我仍是不太熟悉,我不会去翻他家里的东西,如果这里真还藏着一把吉他,也不是没可能,只是比较出人意料而已。
......高镇东还真的翻出了把吉他。
一把看起来普普通通的木色吉他,看得出来有些旧。高镇东面带兴奋地关掉了音响,拖来一把铁椅,自信满满地正对着床前坐下,手指随意地在琴弦上拨动几下,撩出阵阵清脆不成调的和弦。乐器我一窍不通,但看他抱吉他的架式好像真有两把刷子,我没见过他这副模样,一时觉得新鲜也心痒────我忽然明白,为何以前学校那些懂得说学逗唱的男生把学妹的成功率总是特别高,拿着乐器的男人,有种别样的魅力,看起来深情专ㄧ,就像现在的高镇东,最要命的是当那双眼睛看着你的时候,让人有种错觉────好像他爱你。
......我有些恍惚,彷佛已能想象出少年时的高镇东是什么样子。
人不痴狂枉少年。他在那个年纪里对某个漂亮女孩一见钟情,跑去刺青、跑去学弹琴,这些都像是他会做的事,疯狂────那是他的青春。一生只有一次的青春。青春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就像他自己嗤之以鼻过的,那些不过都是傻事,他不会再去做一次,可我猜他这辈子,肯定都忘不了那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