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孩子他爸
见不得光的私事,我是在没有日光的晚上寻找的。
深夜十一点的湿身酒吧里,我问老板怎么才能找到老曲,老板喝醉了没回我,陷在吧台内的破沙发上打呼噜。我点了杯一杯倒,坐在吧台,看着乌烟瘴气里的那些乳臭未干的成年人。他们很富有,他们在有家可归的时候到处流浪。我也是成年人,老曲在酒吧的后厨里说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来着?得好好想想。
好像是毕业前的一段日子,那时我还在酒吧工作。我把那些沾着成年人乳臭的酒杯和酒瓶一股脑儿倒进水池,用带着消毒液气味的自来水将它们淹没。一双手在我的身后蠕动,那双手的主人就是老曲。
醉得踉跄的老板踹门进来就吵吵:“梅子啊你咋在男厕所撒尿!快出去!别妨碍老板撒尿!”我没说话就溜了。
整个酒吧都是老板的,他想在哪儿撒尿就在哪儿撒尿。这酒吧就是个公共厕所。我不知道老板撒的尿和带着消毒水的自来水哪个更不干净,但是我知道不干净的东西和富有的人是绝配。
我溜到门前时,听到老板说“别玩小孩儿”;我溜出门时,听到老曲说“她是成年人。”
我是成年人,我是个乳臭未干的成年人。我这个成年人从半夜十一点在吧台坐到凌晨四点,那些富有的人都回家了,才注意到吧台另一边的老曲。
都说凌晨四点是个分界线,四点之前,难受的睡不着;四点之后,睡不着的难受。我是后者,不知道老曲是哪一种。老曲的领带松开了,我想这一夜他应该败类得很满意。他应该是睡不着,也不难受。
老曲也注意到我,他笑得怡然自得,两指一捻将烟屁股丢进面前的酒杯里,这是他惯用的手法。他习惯于斯文,习惯于败类;习惯于浪费,没习惯可惜。
老曲摸了下西装,拿出手机划开。我开始好奇了,老曲不玩手机,来酒吧这么多次,从来没见过他的手机。我记得以前有个妖艳的成年人问他要微信,老曲说他没带。看来他不是没带,只是不玩。
老曲好像总能知道该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他像个自我王国中的国王,为自己所要做和所能做的事情制法立章。现在这个国王做了他没做过的事,他在看手机。
他把手机放在吧桌上,在桌子上轻轻一推,手机滑到我面前。老曲用食指点了点那手机,我低下头,食指按了下开屏键,屏幕开了。老曲没设密码?这是个没有安全意识的国王。
手机屏幕上,是微信的界面。一个猫头像发:“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四个小时后,一个犀牛头像回:“嗯?”猫头像发:“你不来,我就像在冬天的大雪里,冻得噼里啪啦的。冻得噼里啪啦,冻成人肉冰棍,一踹成冰渣子,噼里啪啦地响。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六个小时后,犀牛头像回:“嗯。”猫头像发:“你再不来,我就下冰雹了。我就地震了。我就海啸了。我就撞地球了。”犀牛头像没有回。
时间是去年七月四号。我不知道那犀牛头像是什么,但那只猫头上,有两个小黑点。那是十一。
去年七月,我在哪?对了,我毕业了。然后我去了哪里?喝大了后肩膀受伤住了院——我在医院醒来的时候,胖子和少爷是这么告诉我的。
我确实喝得很疯,确实头疼,后肩确实受了伤,我也确实信了。我不知道我住了多久的院,那些日子除了吃饭就是睡觉,过得日月不分。好像记得胖子说过住了一个多月。
我还没来得及问老曲和十一什么关系,就不知道该怎么问了。吧台的那边,老曲看着我说:“你要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随时来找我。”
发生了什么?老曲为什么要我找他?犀牛和十一有什么关系?我不知道,我什么也想不起来,连那些真得像假的一样的碎片都拼凑不起来了。
我没说话,也没碰那手机。我端起了那杯一杯倒灌了下去,没倒,我起身走了。老板的酒不好,掺水了。
从上海出差回到苏州,再到住的地方,已经凌晨三点半。
我下了出租车,胃饿得难受,像是被拧了几圈地绞痛。我抱着双臂按在胃前,使劲压着好胃好让自己好受些。我半弓着身子,在住的楼下逛。街上没有一个人,稀稀落落几个路灯发着昏暗的光。
我走过了饺子砂锅牛肉面,走过了超市快餐麻辣烫,可是没有一家店开着。我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好像个流浪汉。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找到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在马路的对面。我望着隔着两条马路的便利店,就站住了。去那家便利店要走好远过斑马线绕过去,我知道,自己已经难受得根本撑不到绕过去了。
我就那么弓着腰望着那家便利店,望着望着,突然就哭了。那种突如其来地、脸上的表情都同步不了地、不需要眨眼泪水就落到地上地哭。
我听到脑子里的人说:“我好想乳臭未干啊。”
好想无论多晚回去都能找到吃的,不用难受得胃绞痛还要大半夜找能吃的,不用因为担心自己根本走不到马路对面那家便利店而干脆饿着肚子爬上楼,还不舍得扔了冰箱里早已过期的牛奶。
我终是没有过去,但是我已经难受地走不动了。我靠在一边的墙上,点了根烟。抽一口,吐出来,看一眼马路对面那便利店;又抽一口,吐出来,看一眼那便利店;又一口,看一眼,我看到了朱先生。
朱先生穿着藏青色衬衫,胸前绣了朵骚气的玫瑰花。这衬衫是我给他选的,很适合他。很适合以前的他。现在的朱先生,像个锦衣华服的流浪汉。
没等朱先生开口,我说:“我去了酒吧。”
我说话的时候,低着头看着地面,没看朱先生。朱先生以前老说我不会撒谎;说我撒谎的时候,眼神、语气和动作都在叫嚣着说“我在撒谎我在撒谎”;说我演技太差,他一眼就能看穿。可是我知道朱先生看不穿。
我知道我的每一个眼神、语气和动作都在叫嚣着说“我在撒谎”,可是我也知道朱先生会看到这些。朱先生会把这些当做我撒谎的标记,所以我把真话用谎言演给他,他便洋洋得意地笑纳了我的谎言。撒谎是我的拿手好戏,我演地出神入化,他却以为我是演砸了。
我想朱先生不懂我的戏。我想朱先生也不懂我。所以我又一次在他面前展示我炉火纯青的演技。我不看他,因为我没撒谎,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在撒谎。
朱先生说:“梅子,我知道。梅子,对不起,我定位你手机了。”
我说:“我见了老曲。”
我没看朱先生,还是低着头看着地面。我知道他定位我手机了,我去酒吧前还特地充满了电开着机。我不敢看他,因为我没撒谎,我怕他误以为我撒谎了。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说了这些,其实朱先生根本不认识老曲。大概是因为老曲和上海有关,大概是因为老曲也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我只是想要朱先生生气。因为我不喜欢听对不起,有人说对不起的时候,那一定是做了对我不好的事。大多还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那句对不起好像在说“我伤害你了,我就是伤害你了,但我现在来告诉你啊”,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欠抽。
朱先生沉默了好一阵,我低着头,所以不知道他什么表情。但是从朱先生接下来的话音中,我大概猜到了。
朱先生声音颤抖着,说:“梅子,是我对不起你。那天我定位了你的手机。我知道你就在楼上,可我没有上去。
他说他可以给你一个家,他说我什么也给不了你。他就跟我说了这一句话,就上楼了。我就站在楼下看着他上楼。他没有坐电梯,他走楼梯上的楼,他走得很慢。
我就听见皮鞋踏在阶梯上的声音,在楼道里不停地回荡。那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捆着我的双腿,我走不了也动不了。我就站在楼下,我感觉自己的双腿都在地上生根了。可我不敢上去。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我记得那楼旁的梧桐树叶子很大遮住了大半个楼牌,我记得那栋楼是七栋,我记得我一层层数着那层楼亮着的窗户,然后看到楼上有个人要跳楼,我就报了警。警察来了人多了起来,嘈杂声混淆了一直在我脑子里的那皮鞋踏在阶梯上的声音,我才能动,我就逃走了。
我害怕,不敢见你。回苏州一个多月以后我才敢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是白里接的,说你受伤了在医院。我说想去看你他不准。可我还是去了,我定位了你的手机,知道你在仁和医院。可是白里不让我见你……”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自己已经不敢抬头了。因为我把自己的拿手好戏演砸了。我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意外收获。
我想也许十一和老曲有关系,可我没想到朱先生和老曲也有关系;我更没想到的是,我住院也和老曲有关系。我没想到朱先生会认识老曲,也没想到朱先生见过胖子。可我知道一百八十斤的胖子揍人很疼。
现在,我的右肩也疼。我记得朱先生看到我右肩上的疤痕时的表情,但是我把他的表情理解错了。我以为那是“惊艳”,可那是“惊恐”。朱先生现在也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