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让言晟知道他受伤了,也不想告诉言晟他差点没能回来。
反正言晟也不会心痛,说不定还会觉得他矫情。
在一起的七年,那天是他头一次不讨好、不耍赖、不小心翼翼地撒娇,也不厚着脸皮哀求。
他们在分手的时候,似乎才勉强变得平等。
谈判落幕时,他们说好以后继续扮演恋人,接着言晟跟他提了那个要求。
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言晟直到离开,也没有看一看他轻轻颤抖的膝盖。
他在车祸中没有受伤,只有赶来处理的徐帆知道他差点冲出护栏,而他给出的理由是开车时在打电话,大意了。至于手上膝盖上的伤,他跟徐帆解释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运气不好,刚好跪在碎玻璃上。
徐帆还笑他,说“少爷您也有运气不好的时候吗?”
他一笑置之。
运气这种东西,对他来讲,什么时候好过?
言晟走后,他去了市郊的墓园,坐在母亲的墓边,声音极轻地唤道:“妈妈……”
这个世界上唯一珍视他的人,已经在他十岁那年香消玉殒。他闭上眼,刹那间似乎又变回了那个无依无靠的小男孩。
停了一夜的雪再次纷纷扬扬,季周行站在干净无尘的落地窗边,轻轻将手掌印了上去。
三年前的伤已经好了,但手掌上仍旧留着细小的伤痕。
他将额头也贴了上去,精致完美的皮囊下,是早就千疮百孔的灵魂。
下车之时,言晟问他晚上想吃什么,他推脱说晚上有应酬。
如果言晟那时说“推了,回来吃”,他也许会在短暂的愣神后,不由自主地点头。
多么自作多情,还真以为言晟是因为自己而回来。
言晟不过是将他当做玩物,随手抛一块骨头,逗弄一下而已。
下午,他独自驾车回到落虹湾,推开房门时,闻到一股甜糯的香味。
言晟从厨房出来,似乎有些诧异。
他站在楼下的大厅里,连大衣和鞋子都没脱,定定地看着言晟,两眼如死静的深渊。
他嗓音沙哑地说:“言晟,你放过我吧。”
言晟目光倏然一暗,“什么意思?”
“我们别演了,我演不下去了。”他脸上仍旧保持着平静,但声音已经颤抖失重,“你别再来招惹我,也不用对我好,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咱们一别两宽,再也不见,行……行不行?”
言晟看着他,声音低沉压抑,“如果不行……”
话音未落,他已经跪倒在地,两眼红得几乎泣血,一把声音如同从焦炭中挤出。
他近乎崩溃地嘶吼着,“言晟,我求求你,放过我!”
第15章
季周行睚眦欲裂地望着言晟,两眼干涩如枯井。
十年前,他几乎是以下跪求来言晟那句“处着试试”,十年后,他又跪在言晟面前请求放过。
再没有比他更卑微的人了,再没有比这份付出更卑微的事了。
他浑身颤栗,脸白得如同一张脆弱的纸,嘴角抽搐,唇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就这么望着言晟,只求这个男人说一声“好”。
言晟走过来,拖鞋踩在地上几乎没有声响。
他仰起头,像在大院仓库时那样望着言晟。
只是18岁时,他眼里漾着情动的春水,而如今,这双眼只剩下荆棘般可怖的血丝。
言晟蹲下来,拨了拨他的额发,他触电似的缩开,哆嗦着低喃:“言晟,求你……二哥,你放过我……”
他已经抖得跪不住,手肘撑在地上,1米82的个头,竟然蜷缩得直不起身。
言晟在他的目光之外,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架住他的胳膊,将他扶了起来。
“放开……”他徒劳地挣扎,想推开言晟,但十年来的唯一一次爆发已经将他的力量全部抽走,他被言晟抱着,就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
言晟将他放在沙发上,蹲在他面前,抓着他颤抖的手,过了很久才低沉地问:“是不是只有分开,你才会好受一些?”
他拼命想缩回手,但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言晟加重了手指的力道,眉头浅浅地皱了一下。
就那一下,竟然也让他心脏跟着一紧。
言晟说:“回答我。”
他望着言晟那双他从来没看真切的眼,抿着已经咬破的唇,喉咙发出喑哑的低吼,重重地点头。
言晟只是极浅地呼出一口气,眸光微微动了一下,然后站起身来,轻声说:“好。”
季周行怔怔地看着他,煞白的唇上有一道殷红的血口。
言晟拇指在那血口上抚过,语气平静,“我等会儿就离开,以后也不会无缘无故再来找你。家庭那边,我暂时不说。你先冷静几天,想清楚了如何与季、顾两家交代,以后怎么办,再联系我。周远棠难得回来一次,聚会你一定得在场,我就不去了,你放心去玩。”
季周行木然地听着,似乎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言晟又叹了口气,声音重了几分,抬起他的下巴问:“明白了吗?”
他眼神有些呆滞,顿了2秒才点头。
言晟放开他,接着说:“你实在不愿意找我也没有关系,在你告诉季伯伯之前,今天的话,我不告诉任何人。”
说完,言晟弯下腰,近距离地看着他的眼,眸中是他从未见过的深沉。
他下意识地想躲,言晟的吻却已经落在了他的右眼皮上。
他浑身僵直,无法动弹,只有心脏在徒劳地跳跃。
这个吻不深,不长,不缠绵。言晟站在他身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宝贝,你乖一些,我走了。”
他失魂似的坐着,门合上的刹那,两行泪水终于划过脸颊。
世界上只有两个人将他唤作“宝贝”,一个是他短命的母亲,一个是言晟。
他永远记得言晟第一次叫他“宝贝”时的模样,却记不清言晟上一次叫他“宝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风雪与夜色敲打在落地窗上,一如当年。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捱过最初的眩晕后,跌跌撞撞地走向浴室。
热水漫过嘴唇,漫过鼻翼,最后连眼睛也淹没时,他轻轻抱住胸口,觉得就这么死去也好。
然而死亡一般的寂静之中,那个和他一般大小的男孩揉着他的头发,幼稚又凶巴巴地说:“宝贝,你乖一些,我走了。”
他突然从水中坐了起来,大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急促地喘息,胸口大幅度起伏,抓着浴缸沿的手泛出青白色的骨节。
几分钟后,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抹掉脸上的水,苦笑着自言自语——
“季周行,你看,他又救了你一次。”
回到卧室时,姚烨的短信又来了,还是与以前一样,问晚上需不需要作陪。
他再次将弘叔玲嫂等人赶回顾氏老宅,换了身衣服,驱车前往寒庐。
这一走,也许就不会再回来了。
季周行推开套房的门时,姚烨正趴在地上,熟练地做扩张,见他来了,立即膝行而去,讨好地环住他的腿,脸埋在他腿间轻轻蹭。
他没有做爱的心思,面对一个长相无可挑剔的裸身美人,竟然半点欲望都没有。
若是以往,他兴致不浓时多半会一脚将小情儿踹开。但今天不同,此时他看着姚烨,心中竟然生出细微怜悯。
他并不比这个用身体换前程的人高贵。
相反,他比姚烨更加可怜,更加卑微。
姚烨付出身体与尊严,换来的是光芒万丈的星途。
而他付出了生命外的所有,换回的是一颗凉透的心。
他幽幽地看着姚烨,抬手将对方扶了起来,疲惫地说:“把衣服穿上。”
姚烨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很快照做,裹着白色的睡袍站在他面前,有些忐忑地问:“季少,您今天……不需要我……”
他脱下外套,靠在躺椅上,只说:“你陪我坐一会儿。”
姚烨端来一个皮质矮凳,不敢靠得太近,安静地坐在一旁,一副等候吩咐的乖巧模样。
季周行闭着眼,右手捂着额头,沉着嗓音问:“现在手上还有多少工作?”
姚烨低眉顺目,“吕哥刚给我接了两个剧本,正在拍的综艺也有两个,下一张唱片在筹备中,还有七个广告代言。”
“不错。”季周行撑起身来,半眯着眼看他,那眼神说不上冷漠,却有种拒人千里的疏离,“你满意吗?觉得值吗?”
姚烨指尖抖了一下,不知道他突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勉强地笑了笑,摆手道:“不用紧张,随便说说就行。”
姚烨犹豫了一会儿,认真地看着他,坦诚道:“季少,您是问我卖身卖得值不值,结果是否满意,是吗?”
他点了一下眼皮。
姚烨眼中的静谧突然凝聚成一湾生动的光,“值。”
季周行坐起来,眉头微拧,若有所思。
姚烨继续道:“季少,您是一个好金主。”
季周行被这句话逗乐了,“给我发好人卡呢?”
姚烨摇头,“不,您这三年来答应我的一切,都已经给我了,甚至比我期望的还要多,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