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吐吐舌头并不反驳。餐桌前再次陷入沉默。
经历了进入宇宙最初的激动人心的两天后,除了遭遇两次船体晃动,这已经是平凡无奇的第七天了。生物钟还不能很好地适应宇宙生活,现在每个人都显得有些疲倦。
浴室里发生的事没人再提。我为吴妄服务了一把,他很坦然地接受了,之后便再无其他。飞船震颤的事情也没人提及,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决定按兵不动,等待下一次时机。
今天是计划内的出舱作业。在飞船匀速稳定行驶的时候对外置观测器进行组装。正常情况下耗时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我和吴妄、S和J分别分为两组,轮流两次作业。K在船内监控。
四人一起穿好了出舱太空服,S和J率先进入了气闸舱。我和吴妄继续检查随身设备。
为了不干扰另外两人作业,我和吴妄把麦克风改成双人单向的。可是吴妄很是沉默,耳边只有S和J片刻不停的调笑,以及沉稳的呼吸声,太过清晰,又太过安静。
四十分钟很快过去,S和J顺利回舱。
我和吴妄一同进入气闸舱,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紧紧相靠,吴妄还在低头整理手套。
噗……
空气缓缓泄去。
舱门敞开。
宇宙向我打开了他的怀抱。
目前航行线路范围内有三颗恒星,直径均是太阳的几十倍。为了避免眼睛被恒星光线刺伤,头盔的面板进行了很大程度的减光处理,所见之处都是灰蒙蒙的暗淡星光,但并不妨碍我在正式亲自踏入宇宙这一刻,强烈的归属感。
就像小的时候第一次遇到地球上原始的海洋,我看到辽阔壮丽,汹涌澎湃,其内却波澜不惊。我想要变成他的一部分,想要随着他的波浪沉浮,想要在无边的海中纵情遨游。
我也曾深入到海的怀抱之中,虽然当时因为事故几度濒死又昏迷过去,并且那时年纪又小,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可那种被巨大广阔的空间所包容的感觉已经深深印在我的身体中。我还记得我看到了最美的景色。
然后,我就开始渴望更为宽广的东西。无边无垠,无所依托,沧海一栗。这才是归宿。
这个时候,连在我身旁沉默不语的吴妄都变得美好起来。
K还没开始催,我便回神,扶着船外的辅助设备来到作业地点。
S和J已经将观测器组装了大半,继续下去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完成工作。
经过长时间训练,即便隔着厚重笨拙的太空服,我的手指依然灵巧。我进行主要的组装作业,吴妄在一旁辅助。他每递上一个工具的时机都恰到好处,默契,就像站在手术台上,身边是跟了几十年的副手。让人心情愉悦。
仪器大体上组装完毕,我对它进行最后的检查和微调。
K慌乱的声音突然透过耳机传了过来:“吴,程序!”
我看向套着玻璃罩头盔的吴妄,在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难得一见的慌乱。
我的双脚紧紧地吸附在飞船之上,吴妄突然扑了上来,解除了我太空服上的吸附功能,抓着我用力一蹬,远离飞船。
疯了!会被飞船甩开的!
我刚要挣扎,就见脚下刚刚脱离的飞船剧烈地颤动起来。
由外而内看去,才明白振动的原因是飞船高速运行时在前方开拓出的力场丧失了稳定。
此刻我们两人离飞船已经有了一段距离。若不是刚刚吴妄带我远离飞船,此刻我不是被惯性撕成碎片,就是压成肉饼了。
但力场失稳过后,最可怕的事情是迎面而来的小陨石,不会再因为力场而回避。
“苏!”K尖锐的吼声透过耳机传来,像是生离死别时的哀号。
这一瞬,我突然呆滞住了。
美丽的宇宙,死在你的怀抱里,是不是就能成为你的一部分?以前的我日日夜夜地注视着你,现在漂浮在你的体内,已经再不是仰望。
还不等我回过头来,整个人就被掉过身来,包裹起来。
真是奇怪,分明穿着同样大小的太空服,吴妄总是显得比我大一圈。
饶是隔着一具活生生的肉体,我仍然能够感觉到撞击时的钝痛。
一大口血从吴妄的口鼻中喷涌出来,飞溅在玻璃罩内。近距离看着,触目惊心。
“吴!”耳边又传来了K声嘶力竭的喊叫。
妈妈还在的时候,总是说我是个自私鬼,对人没个真心,也没人会拿真心对你。等我长大之后当真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吝啬的自私鬼,外加卑鄙小人。所以我从未试过,也从未敢想,有人会对我以命相护。
在漫漫无边的宇宙,在我的梦想都得以实现,再无遗憾的时候。
“屏住呼吸。”我对吴妄说,为了防止喷溅出的血被吸回,呛住气管。
吴妄的神志已经不太清醒,但还是照做。换气系统马上将血都吸走,他这才继续大口大口地喘气。
飞船稳定下来,我们已经来到了飞船的船尾部位,仍受飞船周围力场的庇护。
我开动推动器,抱着吴妄吸附在船身上。
将他转过来,我看到他的背部被陨石开了一个巴掌大的洞。太空服已经无法自我修复,开始迅速地漏气。
以泄漏的速度看,不到五分钟,吴妄将与完全暴露在真空环境中无异。
我找到一个最为舒适的姿势将他扛在了肩上,利用鞋底的磁力在飞船上一步步走开。
这样走到船中的气闸舱,至少要十五分钟。
不知道太空服内的恒温系统是不是也失灵了,我出了一身的汗。吴妄仍然在呕血,K在耳机里焦急地问:“你们怎么样了?你们在哪里?”
还有别的选择。
“打开救生艇发射舱。”我说。
K很快执行。不远处的舱门轰然敞开,一股气流喷射而出。
我架着吴妄,进入了救生艇的舱。将他安置在一个救生艇内,去门口的控制面板那里关上了与宇宙相连接的舱门。然后打开了与飞船相连接的舱门。
不同于气闸舱,救生艇舱无法缓慢进气。
我被一股强大的气流狠狠地卷走,砸在了墙壁上,陷入昏迷。
他为我以命相护,我为什么不能也以命相搏?
九
睁开双眼,一阵晕眩向我袭来。
“他醒了!”耳边响起的是J雀跃的声音。
我的身子被绑在一张床上,头也被牢牢地固定住。K的脑袋出现在面前,挡住了有些刺眼的灯光。“你有轻微的脑震荡,稍加休息就好。这五天的值班任务和出舱任务全部取消,进行观察。”
“吴呢?”不能免俗,我醒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同伴吴妄的情况。
“他受的伤比较重,但没有生命危险。这些天还要麻烦你照顾他。”
听了这话,我才又昏昏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来,我已经躺在了卧室的床上。手边的电子日志上写着K停下飞船绕着一颗卫星公转,对飞船状态进行调整。所以整个飞船内都感觉的到微弱的重力。我穿好衣服之后走到了医务室。
除了吴妄静静地躺在那里,狭小的空间内再无他人。他伤到了肺,呼吸很困难,就算在睡梦中,每吸一口气都要紧紧地皱一下眉。我从病床旁的仪器上查看他的各项参数和医疗记录。
背部撞伤,主要受伤部位是前胸肋骨骨折,还有一根扎伤了肺部,血液回流,气胸,就算船内医疗设备比较完善,但再晚一分钟,恐怕也没得救了。
这和那次训练中我的恶意伤害所造成的肋骨骨折,是同一根肋骨……不知是那时他的伤就没有好透一路隐瞒了下来,还是留下了什么隐患。我看着他如此痛苦,难免有些自责。
前些天一个比较细微的骨裂,就必须投入百分之百的关注。以吴妄现在的情况来看,他已经不再能继续在未知多变的宇宙环境中航行了。
吴妄突然醒了过来,扭头看到了我。他说话困难,只是伸手指了指架子上挂的水袋。我走过去拿过水袋,将软管塞到他的嘴里。他喝了两口才艰难地开口:“几点?”
我看看手表说:“下午四点一刻。”其实在宇宙中已经没有了日出日落,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但我们仍旧用地球上的时间单位进行衡量。
“吃药时间。”我找出K开的一系列药,一一喂给了他。看了看药单上的最后一项,有些犹豫地问他:“需要吗啡吗?”
吴妄摇头。“你陪陪我。”
我把针管收了回去,坐在床边。
“唱歌。”吴妄用命令的语气说。
我摊手,遗憾道:“我从来都不会唱歌。”
“我唱你学。”
还没等我出言阻止,他已经轻声哼唱了起来。我听不懂歌词,但旋律很熟悉,像是一只遥远的歌谣。
他又唱了一句就停了下来望着我,我只好硬着头皮学了一句,“Ti voglio bene assai, ma tanto tanto bene sai.”
“E una catena ormai, che scioglie il sangue dentro le vene sai……”勉强跟着学下来之后,他用眼神示意我唱给他听。我磕磕绊绊地唱了两句之后就再也记不住歌词,只好闭上嘴坚决不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