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其实到了这种时候,也真的没什么好忙的了。存活下去的机会微乎其微,剩下四十九个小时,在地球上能经历两次日出日落。朝生暮死的夏虫,这样便已是一生。我已经身处在漫漫宇宙之中,所及之处,没有更宽广更辽阔的地方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这是我选择的墓场。
倒是他……
我把视线从他的双手上移开,抬头对上了他仍旧带着笑意的视线。
他这种人,应当活在实验室里,为亿万的人类而活。也许只是他随手写下的几个式子,也能变成造福人类的资源。我们这些飞行员向来十分敬仰那些科学工作者,他们当中尔虞我诈不比我们这里少上多少,但他们大多是为了科学发展,为了造福人类而服务的。在一次发布会上,开发商的代表曾经说过:“吴先生的新能源计划不仅给这个项目剩下了巨额资金,同时也将航空事业的发展,推进了二十年。”稍微有些言过,但他的确不应当属于这里。
死在这里,他便什么都不是。
“我们会活下去的,对吗?”我沉声问他。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们会活下去。”
儿时的我曾在炎热的寸草不生的沙漠中徒步迁徙过,在冰冷彻骨的远海中挣扎翻滚过。但那总归是在地球上,就是再无依无靠,头顶上有天,下面有地。有片刻不停的引力,将我吸附着。
有重力,便不会轻易死去。
眼下这颗星球,我们脱离了他的大气层,却仍旧在他的外层轨道上。处于阴面,四十九个小时内都不会受到恒星的照耀。星球上发散出一些辐射热,但远不能提供适宜生存的温度。要保持艇内温度,需要耗能。维持氧气浓度,保持空气流畅,也需要耗能。登陆艇上的食物和水倒是充足,足够两人撑上一个星期。不过在此之前,我们会被活活冻死,或者窒息而死。
吴妄终于放开了我的手,也去捣弄了一下程序。
“我把室温调到了十二度,你去多穿一些衣服。”说着去储物箱里找出了厚重的毛毯给我裹上。
两人靠着尾部的舱壁坐下,艇内的主要器械都集中在那里,靠着十分暖和。
“接下来怎么办?等S那家伙良心发现么?我们该不该……四处找一找?”
吴妄扯了扯毛毯,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说:“能源有限,不能轻举妄动。你身体还不适应,先歇一歇吧。”
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另一个人的体温,在迅速变冷的环境中,也显得十分珍贵。他向我敞开,我没有理由不去汲取。
渐渐地我陷入了一个安稳的梦乡,只是闭上双眼前有些遗憾,就算是死,我拉了一个过于好的人垫背。无论是K还是S还是J,他们死去我都不会觉得遗憾。死了一个飞行员,自然会有千千万万的人能够顶替上来。而吴妄是无法取代的。况且这些日子以来我又发现了他的不少好处,临危不乱,镇定,豁达,有将帅之才。
可惜,这一切的一切,都在陪着我,悄悄地走向陨落。
十五
“哗……”黑暗中,潮水一起一落。黎明前天际的反光,勾勒出一个隐约的轮廓。带着湿冷腥气的海水不断地向我涌来,一波一波,永不停歇。月从身后落下,潮汐汹涌,刚刚只覆了脚面的海水很快没过了膝盖,冰冷彻骨。
我恍惚地退了一步,两只脚已经泥足深陷,被埋没在粗糙的沙石中。
就在那一刻,天边破开一条刺眼的红线,像是被深深地划了一刀,迅猛地喷射出橙红的鲜血,带着暖意,喷洒在我的身上。
海面上粼粼地闪起了暗红的光,天边的蓝紫色一瞬间变成了黄绿,而后是彻底的红。大海变得更加无边无际,就算太阳所在的地方,仍然不是他的岸。
海水顺着我的腿一路攀升,拍打着我的小腹,带着酥麻的触感,像是冰冷的抚摸。整面大海都在向我扑面而来。
天地无边,山河江湖海,我为人,沧海一栗。
猛地睁开眼,我发现见自己仍然委身于小小的艇内,双腿从毛毯中伸了出去,怪不得做梦的时候都觉得冷。
身边的吴妄很快醒来,拉了拉毛毯,将我的腿盖住。由于他那侧的毛毯少了很多,我又向他身边靠靠,依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的左手抬了起来,穿过我的脖后,搭在我的肩膀上,轻轻地拍。像是安慰做了噩梦的孩子。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个时候父慈母爱,吃喝无忧,我的每天都过得平淡却快乐。
“你看过我的档案,对吧?”
虽然没有特意去看,但也能通过他的手臂,感觉到他点了点头。
“其实我不是自幼就是孤儿,五岁的时候父母染病死了,我才被送到孤儿院。孤儿院待遇十分好,相较起来以前的生活甚至是贫苦。这里什么都有,可惜就是没有自由。住了一年,我就从当地的孤儿院逃了出来,穿过一片沙漠,一路向东。”
“半死地来到海边,终于看到了海。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我不能就此止步。天上有更宽广,更自由的地方。繁星点点,每一颗都是一个太阳。有的事情,只有突破了这层安逸的壳,来到真空的宇宙,才能知道。”
“活了那么多年终于有了目标,那一刻我简直就是狂喜。后来我给孤儿院打了电话,他们怕我再逃,就派船将我接到海岛上的孤儿院去。不想在海上突然遇到了台风,全船的人死尽,只有我一个人在岸边醒了过来。”
我扭过头去看了看吴妄,见他也在看着我,轻轻笑了笑说:“我向来命运多舛,入海了遇海难,上天了遇空难。不知道这回还活不活的下去。你呢?”我突然问,“你是为什么,要当宇航员呢?”
我问得突不及防,吴妄显得有些无措。最终只是摇了摇头,说:“你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怎么可能知道?
他将头从毛毯中钻了进去,脑袋就停留在我的身前。突然,我感觉到轻轻的、温热的接触。他隔着厚厚的衣服,吻了我的胸前。我突然想到那里还有一个胸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胸牌瞬间变得火烫,连带着整个链子,仿佛都要把脖子烤焦。
他从毛毯中探出头来,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我却惊呆了。他顺势碰了碰我的唇。吻得太过轻浅,只像是安慰。
凭什么要他来安慰。我扭过头去不再看他。他将毛毯给我拉好,又继续搂着我,一下一下轻轻地拍。
很多时候,都是一瞬间,改变了我的一生。
他的呼吸如潮,进进退退,他的手像是在轻轻拍岸。这一刻,我像是被大海包围。
不知过了多久,吴妄起身,将毯子给我裹好,去找了一些干粮出来。带在登陆艇上的食物很是丰富,吴妄找了一盒内加热的土豆泥给我拌好,吃到嘴里还是滚烫的。
吃饱了之后,我也起来活动活动身体。见吴妄没吃多少,我便把剩下的干粮递给了他,他却摇了摇头,我也只好不再强求。
他调整了航线,说:“在这里等着也不是办法,我们向着初五号离开的方向追过去,只是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登陆艇按最小耗能的速度前进。”
我点点头,应道:“总比干坐着强。”
吃完饭肠胃消化吸收,身体代谢加快,十分耗氧。但这个时候身体也暖和起来了,我干脆站在吴妄身后,看他微调航线。
他指尖泛紫,想是不适应这个温度,进食又少,造成血液流通减缓。我知道他是在减少自己的耗痒,以为我们争取更多的生存时间。我本应对这种情形喜闻乐见,可此刻心里也说不出舒服。
很快身体又冷了下来,我又跑到舱壁那里坐下。闭上眼睛,却没有什么睡意,时间过得过于缓慢。吴妄也靠着我坐下。
“再讲讲你小时候的事?”
我冲他翻了个白眼。“说话耗氧。”
“杀时间。”吴妄说。
“我困了。”我果断地把头歪到他的肩膀上,闭上了双眼。
睫毛感觉到了风吹草动,条件反射地抖了抖。吴妄在我的面前轻轻的呼吸,却没有再靠近。随着登陆艇远离这颗星球,重力也在慢慢减小。手脚更加轻了起来,反倒是抚摸着脸庞的吐息更有实质。
很久都没有睡着,我干脆睁开了双眼。见他也醒着,不远不近地看着我。我起身从行李包中拿出一个笔记本,又坐了回来,写了起来。
“我们在浅蓝色行星的时候遭到水的攻击,K为了保护初五号而牺牲,S和J驾船远去。我和吴妄驾驶着登陆艇漂泊,希望能看到初五号,再次归船。”知道吴妄在一旁看着,我不好意思写太琐碎的东西。握着笔,比划来比划去,在页尾画了一颗悬浮在空中的、圆润的小水滴。晶莹剔透,像是要从纸中跳出来。之后又在水滴上加了眼睛上去,还有羞涩地笑着的小嘴。
“如果水有生命,他们应当是这样的吧?”我问。
吴妄笑笑,道:“他们应当是今天我们看到的那个模样。”
无孔不入,凝结成利刃,攻势凶猛。从我们进入他们的领地没有多久,就击毁了初五号的发动机,杀死了K,把我们逼入绝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