匣子上镶嵌着几行很细的银字:
把触不到的爱人藏在人群里。
把隐秘的爱藏在沉默里。
楚玉麟认得,那是楚玄非常喜欢的一首破晓歌的最后两句。是从收集来的古书里翻出来的抄写手稿。只有残篇。大概讲的是一个骑士爱上了领主的夫人,为了保护她,愿意为领主战斗至死。楚玄亲手翻译过这首诗,起了个名字,叫《缄默骑士》。
楚玉麟的心忽然跳得很快。
他想,这就是父亲为之沉默了一生的秘密。
盒子有五道密码。
还与指纹锁。
楚玉麟知道如果没有指纹,大抵最后还是有自毁程序,但他想,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应该可以抢下一点关键信息。
值得赌一把。
密码并不很难。
他是楚玄从小手把手教大的,思维方式也很像。
不过半小时,就都解出来。
开箱之前反而最紧张,他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屏息凝神,打开了箱盖——果然,一瞬间,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火就凶猛地燃起来,楚玉麟顾不得多想,把套着石棉手套的右手迅猛地伸进火堆里,抓出一张还没被撩到照片。
那是一张很老的照片。
右下角标明的时间在七十多年前。
照片被保存得很好,但依旧泛了黄。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古早校服的少年,细软的头发,猫眼,对着镜头,微微地勾起嘴角,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靥窝。
楚玉麟觉得面熟。可不敢认。半晌,翻到照片背后,上面赫然是楚玄的亲笔:“微笑的晏晏,楚玄摄。”然后是地点和日期。楚玉麟这才如梦初醒:
“真是晏叔?”
那是苏晏。
楚玄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青梅竹马。宛如亲兄弟。楚玉麟也把他当亲叔叔。从小到大,看他在家里常来常往,却怎么也疑不到他身上——楚玄和他相处时,距离把握得太好,亲密不暧昧,温柔不缠绵,关切不越界。
苏晏又有关系稳定的爱人。
没有人会怀疑他们俩有什么。
可现在想来,对于楚玄这样的人来说,和一个人相处这么久,关系这么好,却一直“没什么”,或许才是最奇怪的事情。
知道了谜底,再回头看。
许多以前习以为常的事情,忽然就有了别的意思。
比如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天气,身在哪里,只要苏晏有事,楚玄收到消息一定第一时间赶过去。楚玉麟记忆特别深的,是一次在度假,电话打来是当地时间三点多,楚玉麟扔下他,扔下当时恋奸情热的小情人,提了个简单的行李包装几件衣服就走了。小情人气得当场要分手,回头低声下气赔了好多不是,又买了一套房才哄回来。
比如楚玄有几块很喜欢的玉。在缅甸赌石赌出来的。眼光和智慧的结晶。曾经有人出到八位数他都没有卖。后来经济危机,到处紧缩银根,苏晏那边资金周转不开。楚玄自己也有些焦头烂额。可听到苏晏那边有事,就开了柜子拿出来,放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一转头说卖也就卖了。
比如有了好吃好玩的,楚玄总是先叫苏晏。有时候苏晏来,有时不来。
苏晏从小锦衣玉食地长大,喜欢穿漂亮的衣服,去好玩的地方玩,收集西里古怪的东西,看有趣的电影。后来楚玄开了娱乐公司。又入股了拍卖行和高端旅游企业、酒店。自己创了个时尚品牌。苏晏从来三分钟热度,喜新厌旧,东西多半玩一会儿就不喜欢了,丢到楚玄这里来。楚玄都给他收着。等他有时候心血来潮又想要了,总能帮他翻出来。
苏晏是真正的少爷脾气。从小到大被体贴的爱人保护得很好。到哪里都有人宠着。任性骄纵而不自知。连他自己的儿子都说他脾气不好,不会当爸爸。楚玄却从来没说过他。还和楚玉麟说,你晏叔从小就这样的,改不过来,你多让着他一点——楚玉麟当时听着觉得没什么,跟着自己爸爸让了苏晏这么多年,现在终于回过味来,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楚玄会做很好的粤菜。熬粥尤其熬得好。最好的餐厅都比比不上。但他平时并不怎么做。楚玉麟总奇怪他什么时候点亮的技能点。现在明白,是因为苏晏爱吃这个。还和楚玄住在一起的时候,楚玉麟无数次看到楚玄大半夜的爬起来,穿着睡衣,用皮筋随手把头发扎一个揪,一边打瞌睡一边给苏晏煮宵夜,次数太多,很习惯,竟没觉得奇怪。
苏晏在楚玄的房子里有自己的房间。不是客房,就是专用的房间。明明一年也用不到五次。
随口能说出苏晏的所有身体资料,身高体重肩宽三围腿长,各个时期,哪一年胖了,哪一年瘦了,都很清楚。
苏晏身体不好。怕冷又怕热。楚玄和他出门,总是帮他多带衣服。虽然十次里面未必用得上一次。
还有很多很小的事。
楚玉麟打小见惯,从来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忽然明白过来,只觉父亲整个人生的定义似乎都和以往不太一样了。
他想起楚玄最爱看《了不起的盖茨比》。
苏晏走的那天,就是楚玄忽然变老的日子。
楚玉麟忽然想问楚玄,这辈子有什么事,不是为了讨苏晏欢喜?
然而终究没有问。
楚玉麟把那张火中取栗的照片烧了。在楚玄的墓前。
烧之前,他说:“我知道了。”
烧完了就说:“然后又忘了。”
他想父亲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
并且会高兴的吧。
那是个晴朗的秋日。
微风和煦。万里无云。阳光清澈。一眼仿佛可以望穿辽远的彼方。
楚玉麟转过身,看山下卧着的海湾,海湾里溜着的白帆船,帆船航线尽头,有个平日里看不清的,细小的心型的岛。
“啊。”
他忽然倒抽了一口气。
明白为什么楚玄要把墓地选在这里:
那是苏晏和他的爱人长眠的海湾。那是苏晏的岛。
他是他任性长不大的小王子。
他是他永远沉默的守护骑士。
【番外二】死亡微笑(柳咏眠)
前:
传闻撒丁岛上有一种杀人仪式。让死者服下迷幻的药物,死后脸上会露出扭曲的笑容。这就是所谓的“死亡微笑”。荷马因此创造出“冷笑”(sardonic grin)一词。其中“sardonic”源于“撒丁岛”(Sardinia)。
可见爱情甚于一切迷药。
死于爱情的人,脸上的笑容,总是又甜蜜,又幸福。
第1章
1、
柳二很急。
他已经死了。
但依旧很着急。
或者不如说正因为死了,才这样着急——事实上,他连死都死得很急——听到柳三过世的消息,他想都没想,就把氰化物咕嘟一声吞下去。
他想,横竖心已经让柳三带走了。行尸走肉地在世界上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不如搏一把。
如果世界不是那么唯物,说不定奈何桥上还能见一面。
2、
没想到世界竟真不是那么唯物。
只是路不好找。
他一路跑,上气不接下气,觉得实在累赘——明明已经死了,还喘什么气。
死人很多。
乌压压挤做一团。
他在其中穿梭,看一张张脸,生怕错过。同时惦记着快点快点,生怕一个来不及,柳三就过了奈何桥,从此生生世世,不再相见。
周围新鬼们见他惶惶然,纷纷问他怎么了,死都死了,还有什么事放不下。要不要帮忙。
他没法回答。
太久没有见柳三。
想得牵肠挂肚。
连名字都不敢提。
一提就心慌。
——明明都已经死透了,却还是会心慌。
3、
最后他在奈何桥上找到柳三。
对方正帮着孟婆们发放孟婆汤。
今天死的人太多。
当班孟婆忙不过来。
先死的人中,有比较热心的,主动留下来做义工。柳三是其中之一。
柳二远远看到那个小小的忙得团团转的身影,愣了一下,随即站定,扶着额头笑出来:果然无论生死,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这样的事情,果然像是这个人会做的。
他慢慢地走过去。
摁着胸口。
明明已经死了,却依旧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快得整个胸腔都痛起来。
几步路仿佛有一辈子那么远。
又或者不如说的确是跨越了生和死的距离。
终于站在对方面前,柳二低头,像以往那样叫柳三:眠眠。
预想中的场景没有出现:没有猛然抬头,没有惊喜重逢,也没有愤怒的一巴掌。
什么都没有。
柳三还是垂着头,拿着汤勺,从炖汤的大锅里舀汤,分到小碗里去。一勺一勺,很谨慎很仔细。稀疏的黑睫毛微微颤动。像是以往情事过后,窝在他怀里,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向他讨一个承诺的模样。
柳二心口一抽,又叫:眠眠。
柳三终于抬头:先生你叫我?——黑白分明的眼眸,干净利落的神色,恍然还是初见是那个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