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想隐瞒。
毕竟内情那么深。暂时的恬静,就像沾染着梦境的肥皂泡一样,一碰就会碎了。
然而喷嚏和爱是藏不住的。
他的一举一动,发呆和沉思,紧张和哑然失笑……那么多细微的表情和小动作,根本骗不了人。
柳咏眠以往的追求者也不少。
男的女的都有。
见了他,便渐渐都退却了。
祁恨久在母亲的灵前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切断柳咏眠对外界的联系,使他无路可退。躺在床上看着深白色的天花板,却知道没有退路的人其实是自己。
2、
就算已经交往了很久,祁恨久还是会和刚认识的时候一样,研究柳咏眠的日程,偷偷地藏在他经过的地方,观察他。
越看越觉得完蛋。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生物呢。
然后渐渐明白,也许在交往之前很久,自己执着于柳咏眠的目光,就不是——最少不止是——带着恨意了。
3、
那时他对柳咏眠已经很小心。
也放不下。
看到柳咏眠迷路就装作路人去指路。摔倒了要跑过去扶。柳咏眠一边走路一边看手机,他看得很生气,但还是悄悄地把路上的小石子拿开了。
交往之后更一发不可收拾。
接吻是轻轻的。
拥抱是轻轻的。
连床上的动作都很轻。怕柳咏眠疼,又或者难受,看那两条细细的眉毛一蹙就不舍得,往里进一点点就亲很多下,一说不行就真的停下来。
柳咏眠红着脸,勾着他的腰使坏:你可以勉强我一点呀。
祁恨久被撩得一头汗,呼吸都是乱的,咬着牙苦笑一下:我哪里下得去手。
4、
祁恨久开始做噩梦。
梦里总是母亲那双闭不上的眼睛。
惊醒时浑身被冷汗浸湿,像被从最深的地狱里打捞上来——柳咏眠在他的怀里,睡得无知无觉。
祁恨久在母亲的灵位之前跪了很久。
长长地磕了三个响头。
他说:妈,对不起。但我得找找别的办法。
5、
他以为自己足够聪明。而这个世界上的问题总能解决。
——他二十多年人生一帆风顺的经验这样告诉他。
然而世界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也困难得多。
他的母亲直接导致了柳咏眠母亲的死亡。他们的父亲不久也随之而去。柳咏眠因此一出生就成没有父母的孩子。
柳咏眠的大哥绝不原谅。
6、
非但没有达成目的,还微妙地暴露了自己。
祁恨久大失败。
无法可想。
他没办法走进阳光里。没办法见柳咏眠在国内和柳家关系比较近的朋友。没办法随柳咏眠去各种各样的宴会。
他永远只能是柳咏眠沉默的阴影里的情人。
他做了一些自我保护措施。
一边做,一边想,柳咏眠知道了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
——他的母亲的灵魂立在背后,目光阴森却灼人:你是我唯一的希望,恨久,不要背叛我,不许背叛我。
7、
柳咏眠却不生气。
他的天真的小脑袋瓜,永远能为祁恨久造出合适的理由来。
——毕竟在他那颗单纯的心里,祁恨久是个被贫困捆住手脚的天才,因为出身很敏感,时常会自卑,很需要他的资助、鼓励和保护。
祁恨久对此哭笑不得。
心窝暖得直发疼。
然而母亲的遗像在他背后。睁着两只到死都没有闭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8、
交往第二年,柳咏眠偷偷策划了一次“逃离之旅”。
两个人到大草原上浪了一回。
漫天星子中他的眠眠骑在他身上吻他,主动把他吞进自己的身体里,靠在他心口上舒舒服服地叹气,说好神奇啊,我是个喜新厌旧的人,你知道吧,都说我是狗熊掰玉米,见一个爱一个,爱一个扔一个,喜欢的东西也是,人也是。但是和你在一起,从来都没有厌倦的感觉,每一天都是新的,好像刚刚交往那样。
此后每年一次。
浪遍全球。
眠眠在他怀里,被顶得迷迷糊糊地哼唧,不忘嘟起嘴唇讨一个甜甜的吻:你怎么会这么好呢?我以为会有第三年的见异思迁。我以为好多情侣都死在第四年。我以为第五年绝对会厌倦的……你怎么这么好呢?
祁恨久亲吻自己的宝贝。
吻得很深。
他在心底无声地说:对于你来说每天都是新的,是因为对于我来说,每天都是最后一天。
8、
纸终究包不住火。
柳家现任家主柳正一手眼通天。
祁恨久再小心,终究藏不过。
一天从公司回家,看到柳正一坐在自己家的沙发上,他就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了:悬在他头顶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来。
9、
祁恨久想和柳正一谈判。
然而谈判只能在两个对等的势力之间进行。
祁恨久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足以和柳正一对抗的东西。
除了柳咏眠。
可是柳咏眠……
……结果最终,只能单方面回答柳正一的质问。
“你是那个人的儿子。”
“是。”
“也就是,从生物学上来说,同父异母的弟弟,眠眠同父异母的哥哥。”
“……是。”
“你的母亲至死对柳家怀着怨恨。”
“对。”
“你也一样。”
“……是。”
“你一直在找报复的方法,但始终没有找到。”
祁恨久沉默。
“最后就找上眠眠。”
祁恨久还是沉默。
“是不是。”柳正一追问。
他还能说什么呢?柳正一又没有说错。他低下头,咬着嘴唇,看自己的手,手上还有柳咏眠开玩笑画上去的印度图案。他说,是,就是这样。
柳正一不再说话。
打开了房间门。
柳咏眠只看了他一眼,原地软下去。
祁恨久大骇,冲过去要接:“你怎么能让他听这种事情!你……”
被柳正一一把推开:“让他听这种事的人不是我。是你。”
第5章
1、
那之后,祁恨久再没有机会见柳咏眠。
柳正一不允许。
柳咏眠更不想见他——那孩子从来黑是黑,白是白,眼里揉不进一丁点沙子。
怎么可能容忍一个骗子。
2、
祁恨久在柳咏眠公寓对面的街角等了一周。
看着各种昂贵的车停在楼下,锦衣华服的人们进进出出,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这才是柳咏眠的世界。
在他眼中柳咏眠的“娇气”——必须吃新鲜的食物,不能碰一点垃圾食品;衣服都必须是纯天然的;全身上下包括衣服都要用很柔和的中性洗剂,稍微碰一点洗洁精手就会脱皮……等等其他,不过是柳咏眠的日常而已。这孩子是这样被养大的。自然要这样生活下去。而自己,并给不了这样的生活。
祁恨久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想,有一个天使从云端上落下,给了他一个梦,还有一个吻。
现在这天使要回到天堂上去。
人类的生活无非就是这样。
的确没什么可争辩。
何况他身上还有背负着母亲沉重的仇恨和希望,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让上帝归于上帝,凯撒归于凯撒。
……好像有天不太对……
哦,是了。
让维纳斯归于维纳斯,美杜莎归于美杜莎。
嗯,这样听起来就好多了。
祁恨久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慢慢地点起一支烟:抽烟是母亲的习惯。他还不会说话,就会抽二手烟;刚能自己吃饭,便也能自己抽烟了。
为接近娇嫩的柳咏眠,他已经有最少七年不敢抽。
口袋里却始终装着一包不开封的中南海。
像装着母亲的一个执念。
现在,廉价的烟草气味呛进肺里,许久不见的真实感又回到身体里。是的,这才是我的世界,低俗、嘈杂、混乱、走投无路。
hi,生活。
他耸耸肩,随手把烟头丢在地板上,并没有踩灭,便转身走了。
被人拉住了手腕。
3、
抓住他的手柔软而温润。
掌心带着一点湿。
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这可怎么办呢?
祁恨久想。
是甩开,还是回头?
只犹豫了半秒,就有软软的声音叫他:“阿久。”
祁恨久一颤,心底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可真不敢回头了,他不敢看柳咏眠长而稀疏的睫毛,更不敢看睫毛下深黑的眼睛,他怕被那眼睛,就……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那可真没完没了。
然而他是柳二,他是柳三,他们是被血缘厘定的仇敌,也是被血缘捆死的兄弟。他们天生没有资格没完没了。
和错误的人拖延下去,不过是累积不幸而已。
找上柳咏眠就是个错误。
他认栽了,不敢了,他得纠正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