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什么?”苏晏撑起身还要走。
厉建国沉着脸扣着他,片刻才说:“你爸妈,还有你哥哥。”
苏晏看他像看一个茹毛饮血的荒蛮野人:“你说什么啊?那是我的亲生哥哥啊——他生病了嘛!”困顿的小脸皱巴巴的,从额头到下巴尖都写着“这怎么能怪他啦”。
厉建国简直没法和他沟通。
又放心不下。
没奈何,只得护着他,又盯着佣人们,怕他们不用心有闪失。跟着折腾了半晚上,直到苏晏到机场上了私人飞机才松一口气。
苏晏一路被他半搂半抱,其实一直迷迷糊糊。这会儿才清醒过来,“啊”一声:“不好!姆妈的香。”
厉建国苦笑:“什么时候还惦记这个。”
苏晏的脸垮下去。
厉建国忙说:“别担心,我叫人看着呢。”
苏晏眼巴巴地拉着他的手:“我现在就得走,后面的事情……”大而圆的眼睛,因为缺觉干涩发红,鸦羽一样的睫毛沉甸甸地压着,下眼睑上浓重的一片青。
厉建国心下一抽,差点就决定跟他一起飞。
想了想要父亲知道了,估计没完没了,只得拍拍苏晏手背上的小肉窝:“都有我,你别担心。等等飞机起飞乖乖睡一觉。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说着叫机组找毛毯,给他裹好又帮他系紧安全带。
目送飞机消失在夜空深处,厉建国低下头忽然觉得身体摇摇欲坠——这才发觉,这一晚,他自己也算是熬到极限了。
回到家才睡了不到六小时厉建国就醒过来。
推了和别人的约,七上八下地守着电话。连饭都叫人端到电话在的偏厅里。
明知道苏晏的目的地在地球另一端,怎么说也不该有那么快,可就是无法说服自己走开。
二十小时之后,才好不容易接到苏晏的电话——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有点失真:阿国哥哥,我到了,你放心。
他的声音听上去又疲劳又虚弱,厉建国哪里放心得下。一时想要交代他好多事,什么佣人要自己知道调停,饭不要吃冷的,变天多加衣服之类的——可惦记他乘这么久飞机,应该抓紧时间休息,最终只说了一句万事自己要保重,想想又加一句如果有什么事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想想又加一句,有照片寄给我一张。
苏晏一一说好。
声音里带着鼻音。
厉建国听出他已经是半梦不醒了。忙赶他去睡。却握着听筒,等对面挂了好一会儿,才挂掉电话。
几天后,苏晏寄过来一张拍立得。照片里他搂着一个和他样貌有些像、瘦得惊人的少年,笑得像一个开心的傻子。
厉建国盯着看了一会,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对他和苏晏的交情如此挂怀。
苏晏是不一样的。
和父亲,和他的狐朋狗友们,和所有他时常接触到的熟人,都不一样。
苏晏是他妈妈那边的人。
被父亲厌恶和鄙夷的,太过柔软和温暖的人。
厉建国想起父亲非常严厉地要求他少和这样的人来往:和他们一起会消磨意志。
他揉了揉自己酸疼的眉心,心想:或许自己已经被消磨了意志。
那之后,苏晏撤出了厉建国的现实生活。
厉建国不否认自己的刻意疏远。
苏晏也确实忙。
不过他很乖,一直记得厉建国那一句“有照片寄给我一张”,隔一段时间总有拍立得寄过来,附带几行的短信。厉建国就从这些零星的图片和简短的描述里拼凑出苏晏的日程:学习,饮食,运动,休息;为辅助治疗飞到大洋彼岸去,暂停功课,并且急速地瘦下去;为了追上功课和下一次能在治疗中派上用场,而更努力地学习、饮食、运动、休息。
他在照片里总是在笑。
厉建国却还是注意到他细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折断的脖子,和空荡荡在微风中也打着很大的飘的长袖长裤。
他开始长高。
和照片里为展示自己的个头伸手伸脚,和印象中那个跟在自己身后,一句话就会咯咯咯地笑起来,不一会又会伏进怀里来哭的小豆丁不太一样。
厉建国却还是担心。
生怕他哭又怕他没办法哭。
有时想起那句“我现在可以哭吗”,就想要发个消息问他最近好不好。却又找不到由头。最终只是用小号悄悄地给他的图片点了个赞。
放假时也想带他出来玩。但苏晏哥哥的身体时灵时不灵,时间总是对不上。
仅有的两次见面,一次饭吃到一半苏晏就被电话叫走;另外一次第二天苏晏就要飞,不敢留他太久。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厉建国托人带给他的东西,他都收到,并且从照片上看,都有好好地吃穿用起来——有的是应季的衣服,有的是他喜欢吃的水果,有的他不在意的方便的小东西。厉建国想起来就随手买。这几年颇带了几个心腹,在父亲眼皮子下送东西也能不被发现。
再一次见苏晏是初三。
上学期开学一周。
一个转学生被老师带进来——厉建国正忙着抄作业,听到一声“大家好”背后一凛,猛地抬头,正对的上苏晏笑得弯弯的眼睛:我叫苏晏,以后请大家多关照。
苏晏比班级平均年龄小了将近三岁。自然是最矮的。被安排在第一排。
厉建国那时候已经开始窜个儿,逼近一米八,坐在最后,隔着大半个教室看着黑板前面小小的一个棕色发旋,随着教室的旧电扇摇来摆去,又安心,又担心。
下课铃一响,苏晏噗踏噗哒穿过窄窄的过道跑到他课桌边:阿国哥哥,是我呀,是晏晏,你还认得我吗。一面说一面笑,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靥窝。
厉建国也笑,说我上周才收到你的照片,我又不瞎。
苏晏说可是照片和真人又不一样。
厉建国数了数,从上次暑假到现在,还不到一年嘛——你一点都不长个,都没怎么变,我怎么会认不出来。说揉了揉他的头发。和以前一样,细密而柔软。
可苏晏这一次没有乖乖让他摸,而是很快躲过去:不行不行,我们现在是同学,你要把我当成同学才行。厉建国正想问什么叫做“当成同学”,便听苏晏说,以后在学校里我就叫你厉建国同学,你也不能叫我晏晏,要叫我苏晏同学。
厉建国其实很想噗嗤一声笑出来。可惜厉家祖传一张喜怒不形于色的面瘫脸。于是他只是梗了一下,便在苏晏期待的目光中点点头说好。
又问,你怎么就和我当起同学来了?
苏晏说:转学进来的呀。
厉建国说:那我们也不该在一个年级吧。
苏晏说:跳级呀。
厉建国皱皱眉:我比你大了有快三岁……
苏晏说:只有两岁半多一点儿,跳了两级。
厉建国眉间一跳:不容易。说着想要摸摸他的头,想想有收回手。这些年厉建国陆陆续续收了苏晏不少信,知道只要苏家的大儿子一有事,苏晏立刻得停学赶过去,一呆少说就是大半个月,有时连期末考都赶不上。这样居然坚持学习,并且还跳了级,实在该给他竖个大拇指。
苏晏点头:是的呀,找了好几个重点校才知道你在这里。之前跳得太过,跑到高一去了,又折腾了一星期才换下来的。
厉建国汗。
一打听才知道,苏晏停课回来都要跳一次级,在本市重点中学的老师们——尤其是理科老师中颇有名气。
据说他有一定要追赶的目标,学习用功、刷题勤奋,考起能力测试来拼得很。
是一个很有本事的“苏晏同学”。
厉建国便松了口气:最少这下不用为他的学业成绩操心,可以安稳地当一个“厉建国同学”了。
称呼的改变仿佛能重新厘定两人之间的关系。
厉建国和苏晏的相处方式随之微妙地变更。
苏晏很快在前排交到新的朋友,厉建国也早有一班混得很铁的兄弟。加上别的同学都不知道苏晏年龄那么小,以为他是发育比较迟而已,厉建国也不好在其他同学面前像以前那么明显地处处护着他。只是不知为什么——动作呢,还是说话语气呢——苏晏才转来不到两星期,全班都看出厉建国和他的关系不一般。
厉建国没法解释。只得宣称苏晏是他远房表弟。
于是第一节 游泳课,带领新同学熟悉设施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在“远房表哥”的肩上。
苏晏看什么都好奇,这里动动那里碰碰。厉建国心理犯嘀咕,琢磨这不过是普通游泳池程度的设备,有什么新鲜的。到该换衣服下水才发觉不对劲——先是以为有别人在苏晏害羞,等只剩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苏晏还是顾左右而言他,厉建国就确定其中有诈:
“赶紧的别磨蹭,”他拿着学生用标准泳裤朝苏晏逼过去,“等着上课呢,再拖迟到了。”
苏晏这个时候已经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只有圆溜溜的大眼珠在眼眶里慌慌张张地滚过来滚过去。
厉建国心下好笑:“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男孩子。何况你小时候我还帮你擦澡呢,哪里没看过。”说着一手撑着墙把苏晏困住不让逃,一手就掀苏晏的衣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