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国根本不回答,只是冷着脸:“你们这样成何体统?谁才是主人?”又瞪管家,“你是本家派来的吧?其他人不懂规矩,你也不懂吗?就由他们这样闹?”
“不要这么凶嘛,”苏晏啪嗒啪嗒跑过来拦他,“我们家就是这样的……”
“这不对。”建国的眉毛还是倒竖着。
还要说什么,被苏晏扯着袖子拽到一边:“算了算了,不要凶啦……”
“我这是……”
“这、这是我家诶,”苏晏踮着脚尖,压低声音,“你就这样,冲进来骂人,什么的……”他还小,词汇不丰富,边说边抬眼偷看厉建国,怯生生的,看到厉建国脸色更黑,连忙咬了咬下唇,找个新话题,“……你本来,是来干什么的?”
厉建国知道他不是那种意思,还是生气了。
但看他果冻一样的下嘴唇被咬得发红,又发不出脾气来,只能沉着脸说:“昨天不是约好,一起去医院?——结果你连衣服都没换。”
“啊呀。”苏晏眨眨眼,“我以为、以为……”
“以为什么?还不去换衣服,一会时间来不及。”厉建国简直想给他来一顿竹笋炒肉。
“哦,啊,好。”苏晏愣了一下,转身要跑。
被握住手腕——速度很快力度很轻:“嗯?”
“我就这脾气,一贯大包大揽。你要是需要我管,”厉建国黑着脸皱着眉,“我就管到底。要不用我管,我就出去。选一个。”看表情听语气他仿佛随时暴起杀人。可他看了看苏晏手腕的皮肤,又把捏着的手放松一点。
苏晏有点被吓到,犹豫着:“唔……”
厉建国“啧”一声松开手,转身就要走。
苏晏在原地愣了片刻,看到建国到门口忽然扑上去:“等、等一下嘛……那个……”
“嗯?”厉建国头也没回。
“什么嘛!你……呜……”苏晏眼圈红了。
厉建国一下慌了,只觉得瞬间头皮就都要爆炸,赶紧把他抱起来,小脑袋摁进自己颈侧:“我开玩笑的、开玩笑的。”
一个十二岁抱一个九岁半,其实还是略沉。
厉建国手臂就有点抖。
然后听到苏晏软软地咬着他的耳根说:“我也是。”
“嗯?”
“……开玩笑的啦。”语气里带着笑,漏出小小的得意,微不可查的那么一丁点。
厉建国把他的脸□□——果然看到他抿着嘴笑,露出唇角两个小小的靥窝。
厉建国发不出脾气。
只能回头叫保姆赶紧给少爷准备出门衣服。
终于并排坐到车上,厉建国帮苏晏绑好安全带,看那双小脚踏不到地,琢磨要不要去搞一个儿童座椅,转念一下自己从来就没用过那个东西,可转弯的时候苏晏歪过来,拽住他的衣角,就觉得还是必须要买一个儿童座椅——决定的时候厉建国想,神特么儿童座椅,必须离这孩子远点,他是真的有毒!
话虽然这么说,厉建国还是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和苏晏变得熟络起来。
这是必然的:两个人类,每天定时见面,共同去完成一件固定的事情,实在很难不熟悉彼此。
何况他们还都是戒心比较轻的幼崽。
更何况厉建国先是接管苏晏的出入安排权。
然后接管苏家的家庭指令系统。
甚至还帮苏晏找了个新保姆——苏晏从小跟姆妈睡,粘人又怕黑,晚上没有人□□不着。又怕给人添麻烦,往往睁着眼睛到天亮,白天再找没人发现的时候补眠。苏府的下人居然就由他这样折腾,半个月下来,下眼睑乌青一片。被厉建国逼在墙角凶了一顿才说实话。厉建国当时就想给他一顿竹板揍屁股,可看看他抱着玩偶兔子,人还没兔子高,两条兔子腿在地上拖得灰扑扑的,低着头,扁着嘴,眼眶通红……就下不去手。当天就张罗给他找保姆。这个太凶,那个不细心,两天换了五六个终于定下来。
回头想想建国自己都觉得好笑:厉家的仆人自己都没审核过,这忙活得是什么劲。
但做这些事的当下,仿佛一切都理所应该、顺其自然。
以至于无论他怎么回想都想不起,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苏晏就真的变成这种大包大揽的模式。
恰如他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他和苏晏互相的称呼就从没有称呼变成“阿国哥哥”和“晏晏”。
“你和那个苏家的小子很熟?”
和朋友们出去玩的时候有人问起,建国才惊觉两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换算成战斗力打一般兄弟可以五五开不会输”的程度。
“……也还好。”他犹豫着该怎么解释这个问题,想想没什么不能见人的,就直说,“我们俩有同一个姆妈。那女人最近病了,就一起去看看。”
“哟呵,厉少,什么时候这么有情有义起来?”建国心智早熟,个子也高,常和他玩在一起的是年长三四岁的孩子,已经进了青春期,带上点故作姿态的油气,“该不会……”
“哈哈,我听说苏夫人美得很,两个儿子都随她。”
“什么儿子,那就是个便宜药引子。不过漂亮倒是漂亮的。”
“看不出,厉少年纪小,志向却很大嘛!——什么时候带出来兄弟们一起……”
谈话没能继续。
因为厉建国直接动手了。
他年纪最小,一个打五六个。打到最后居然是唯一一个站着的人,天知道是有多凶。
停下手,理智回归,看着一地横七竖八哀叫的小伙伴,厉建国有点不好意思,忙把他们又一个一个拉起来,耐着性子低头道歉,叫人买赔罪的饮料零食:“那个什么,别开我这种玩笑。我爸那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敢情传到他耳朵里,被吊着打的不是你们。”
小伙伴们都讪讪的,不过还是很给面子地最少在表面上接受这样的解释。
于是这场莫名其妙的殴斗算是姑且混过去了。
可不久,它还是传到厉苛——厉建国父亲、也就是当时的厉家家主——耳朵里:“怎么回事?你和苏家那小子?”声音通过越洋电话传来有点失真,可厉建国还是一下听出话语中的探究和兴趣。
他立刻警觉起来。
“不要变成你爸爸。”他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被病痛折磨成一把枯骨的她拉着他的手,翻来覆去地你爸爸是错的,他根本不懂感情,他终将后悔,妈妈希望你心中有温暖,妈妈希望你能幸福,你要记住,不要变成你爸爸那样。
厉建国很郑重地对她说好。她才终于闭上眼睛。
可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厉苛因为个人原因,不可能有其他后代。建国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像狮子训练幼崽那样训练自己的继承人。热衷于随时把厉建国推下山崖。有个流行杂志上写了个故事,说犹太商人教育儿子,告诉儿子跳下来爸爸会接住你,结果在儿子跳下来时闪开,教育摔伤的儿子不要相信任何人。厉苛专门把它圈出来让厉建国看。
你要习惯杀伐决断。你要能狠得下心。你不能有弱点。
厉苛言传身教,抓住一切机会锻炼厉建国——对自己的儿子远比同龄人成熟的心智感到满意。
他并不知道,厉建国最记得的,只是被父亲逼着亲手杀死了最喜欢的可爱的小仓鼠。
“听说你们最近经常在一起?”厉苛追问。
“是。”厉建国不敢撒谎。
“哦?你挺喜欢他?”
厉建国背后的汗毛“嗖”地全都站起来。
一切以利益为先。他想起父亲的话。不能留这种可笑的弱点。说这话时,父亲把那只小仓鼠放在他的手心里。
它通体雪白。背后有一道黑色的纹。柔软的,温暖的,完全信任自己,在掌心里安然地熟睡。只在断气的时候轻轻地挣了几下。颤动的幅度弱而驯从。就像,就像……
……就像伏在他怀里哭泣的苏晏。
他不敢回答。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
想了想,摁着胸,字斟句酌:“他也算是苏家少爷。他家老大身体差,夫人不能再生,苏家以后多半是他的。早点认识总没错。多个朋友多条路。您不也总说,苏家这么大家业,就那么孤零零地放着,谁都沾不到一点油星,可惜了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轻笑:“好嘛,你小子倒是未雨绸缪,比我还能打算。”就挂了。
厉建国知道父亲这是满意他的解释不再追究的意思。
长长地松口气。
这才发现捏着电话的手抖得像筛糠,上衣后背早湿透了。
厉建国开始疏远苏晏。
有意识和无意识地。
这件事已经引起父亲的注意,就算暂时还没有被阻止,他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家世算是顶尖,为人老成有“大哥”做派,在这群富家子弟中人缘很好,走到哪里都是朋友。之前,父亲从来没有对他的任何一个发小、玩伴表现出一丁点兴趣。只有苏晏,认识不到一个月,他就专门打电话来……建国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父亲只是心血来潮。
别墅的管家看出一些端倪,在吃饭的时候提起苏晏,说他太瘦,会不会营养不良,想了想又旁敲侧击地安慰道,那孩子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不至于的——建国知道他是一语双关,只能做安心状点头。心里却说,你是在消夏别墅住惯了没亲眼见过他发疯的样子。他疯起来别说大户人家的少爷,大户人家的老爷也一样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