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建国这才小心翼翼地在他面前坐下。
谢了茶。
刚端起啜一小口就听苏敏学又说:“何况,比我这个一周打两三个电话的,你的确关照他多些,嗯,该说是多得多。苏晏这爸爸叫得不冤。”
厉建国口里茶差点儿全喷出来,赶紧又立起身:“伯父您可别,折煞小侄——那都是玩笑……”
“我却并不是玩笑,”苏敏学敛住笑容,身体略向前倾,手肘支在腿上,“你帮苏晏调停家里的佣人,在学校里护着他,给他找补习老师,我都有耳闻——我和他妈妈远在千里之外,我自有俗务缠身,他妈妈要照顾小阳,看着像是常住在度假区里,实际每天都忙得像个陀螺。苏晏这孩子你也是知道的,惯例是报喜不报忧。这些寻常的琐事,他不提,我们未必能为他考虑得那么周到。而且人不在身边,就算想到了,吩咐下面人,能有几分落实也是两说。能有你在他身边,这样细致详尽地为他考虑,把他照顾得妥帖周全,我和他妈妈都觉得庆幸。对你是真的感激。”
他说得很慢。
态度专注真挚,措辞朴实诚恳。
厉建国认真地听他说完,终于偷偷地舒了口气:“您和夫人能理解真是太好了……”
“怎么?”苏敏学饶有兴致地用探寻的目光打量他,“怕我们像传说中那样行事乖张、不近人情?”
“不不不,”厉建国连忙否认,“是我家……嗯,我父亲,这方面名声恐怕不太好。”
“放心,我们知道你与他不同。”苏敏学的唇角又勾起来,“你若当真对小晏有那方面想法,何苦又心心念念地教他防着人呢。”
“啊。”
提起这个,厉建国便有些不好意思。
苏晏常在国外住,与本土的富豪圈子几乎隔离,本就比他们这些从小染缸里泡大的纨绔子弟要天真单纯;加上他从小缺乏父母的关怀,特别渴求爱,又受国外礼节的影响,一旦与人相熟,往往过分热情,肢体接触比一般孩子要多得多。
同龄人早两年就脱离黏着父母亲长动不动就要抱抱的阶段了。更被提高兴起来就在人脸上吧嗒一下这种出格的事——规矩中国孩子断然是不会做的。
厉建国能察觉他每个寻求亲昵接触的意图背后隐藏的不安。
总是心疼,不忍心拘紧了他。
却也总是忧虑:苏晏长得太漂亮。什么都不做,也有人平白地要对他起邪念。哪里还禁得他全不设防,带着笑出甜甜的小梨涡上前撩拨?
于是只能劳心劳力严密地护着,见缝插针地教育他:这种事不能随便对别人做。这些地方不能让人看更不能让人碰。如果有人提出奇怪的要求,不管他是谁都要果断拒绝不要害怕报复。其他有什么不对劲都立刻找我。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提得多了苏晏有时都腻,抱怨说阿国哥哥你都说多少次了,我耳朵都听起茧,能倒着背了。
厉建国便当真要他背一次。
苏晏飞快地背完,嘟嘟囔囔地说,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人也没那么坏嘛。
厉建国被他噎得心头一梗。
终究也没舍得多说什么。只愿自己能成长得更快些,让他一辈子都不需要见到人有多坏。
——厉建国从来只当苏晏烦,左耳进右耳出,没全往心里去。
谁想苏晏不但都记得。而且还和家里人说。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苏敏学以为他会错意,忙说:“不是怪你。你做得很好。是我们做父母的失职,这方面没顾及到……”
厉建国连连摆手:“伯父别这样说,小侄生受不起。您是仁人君子,眼里没有污秽。我家情况特殊,才这样注意提防。”
苏敏学给他添上茶:“话都到这个份上,就敞开说吧。你这次来,不只为看看苏晏——主要是来找我的吧?”
“是。”这一回,厉建国心中有底,果断地点了头。
“那么说说看,你原本想和我谈什么?”
厉建国略一沉吟,选择了看似最委婉实则单刀直入的说法:“我听闻,您的大公子,也就是苏晏的兄长,名叫‘苏旭阳’。那么苏晏的‘晏’,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旭阳是“日”。“晏”字拆开是“日”和“安”。苏晏是为了哥哥才出生的。
苏敏学大抵没想到他会这样提,微微一愣才点头:“是。”
“那么,恕小侄冒昧,”厉建国向前倾身,直视苏敏学的眼睛,“叫这个名字的孩子,您真当他姓‘苏’吗?”
苏敏学眉梢一挑:“我是真没想到,你会问这个。”他还是笑着,唇角边甚至能看到苏晏与之一脉相承的柔软的小梨涡,仍旧是温柔的从容的样子——但就在这醉人的笑容之下,厉建国能鲜明地感到大型凶兽领地受侵犯时爆发出的强烈的压迫感,并且断定他生气了。
厉建国没来由地心慌。
交握的两手掌心全湿了。
从头皮到脚趾甲都紧绷着。
非常想逃。
但他想到苏晏。想到姆妈去世时镶嵌在苍白的月色里那个孤零零的单薄侧影。想到狭窄的背脊上那些排列整齐的青蓝的伤。他知道自己不能逃。
可大脑并不因为这一腔热情而转得更快或更得体一些。反而无端地添出几分蛮勇。结果再开口时脱口而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苏晏既然叫我一声爸爸,我自然要替他想这些的。”
说完自己先愣了一下。
随即立刻捂住脸:“不是,苏伯父,那个……”
苏敏学笑出声,探身过去拍他的肩:“我早听说你这孩子不错,没想到本人比传闻中还要有意思。”说着硬把他拉起来,到柜子里拿了文件给他看:
苏晏名下的各种基金。教育专项款。房子地皮等固定资产。遗产中公司股权划分。等等其他。
“只要小阳有,一定也有苏晏一份。”苏敏学说,“小晏这孩子……当年我和他妈妈要他,的确是为了救小阳的命。但毕竟也是亲生的孩子,他又那样乖巧,怎么可能真把他弃之不顾呢。”
厉建国的心稍放下一点。
想了想,又说:“既然这样,我索性一次把话说透吧:苏伯父有没有想过,您的继承人有可能——或者更确切点说,目前的情况来看,有比较大的可能性——是苏晏呢?”
苏敏学被将了一军。
片刻才笑着又拍了拍他的肩,再一次感慨:“苏晏这声爸爸叫的真不冤——我知道了,苏晏如今也快十三岁,是个大孩子了,我会慢慢将公司的事情教给他。”
厉建国点点头。还在斟酌措辞,就听苏敏学又说:“你有话就直说罢,不用吞吞吐吐纠结细枝末节的什么礼节啊用词的。知道你是真心为苏晏好。我的心眼没那么小。”停顿片刻,长叹一口气,“我和他妈妈一贯觉得有些对不起苏晏的。但今天看来,我们恐怕做得比自己预料中还要更糟一点。”
厉建国赶紧出言反驳并安慰他。
却暗自慢慢放下心来,又礼节性地打了一会太极,才把原计划要说的事倒豆子样地说出来。
都是关于苏晏。
主要是教育问题,针对刚刚提到的“继承人教育”,要怎样才让他不会反感害怕;一段时间内多少内容不会让他觉得太多无法消化;如何讲解能让他觉得不枯燥容易接受等等。也附带生活和身体问题:打电话给回国要算时差不要打扰苏晏睡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忽然向他提出强度过大身体无法承受的运动项目之类。
苏敏学刚开始只是听。后来便拽了便笺做记录。
临了厉建国迟疑着:“还有一件事……”
苏敏学放下笔抬头:“你直说就是。”
“伯父有空,或是国内有生意时,”厉建国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多去看看苏晏吧——苏晏他,是真的很喜欢您的。”
苏敏学愣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郑重地点头:“……好。”
他做完记录。起身收拾文件,随口问:“厉先生,为什么这样照顾小晏呢?”
“嗯?”厉建国没明白这问题什么意思。
苏敏学一边收纳一边说:“你与小晏非亲非故,我们两家并非世交。你没有那方面想法。也不想从苏家这里获得什么好处。可你对苏晏,就算我们做父母的也有些自愧不如,是为什么呢?”
厉建国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或者不如说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滞住了。
片刻才说:“苏晏值得人对他好。”想了想又说,“也或者,因为他和我的母亲有些像。”
苏敏学一听,饶有兴趣地转过身:“你母亲?是元小姐?”
“啊,伯父认识?”
“怎么可能不认识。”苏敏学笑得眼角唇边的笑纹都跑出来,“她当年可是大众女神。长得靓,脾气又好。我们这代男士里,没追过她的算是异类——但是她和苏晏……”
“她特别善良,容易心软,看不得别人受苦,自己却擅长隐忍。在我们这个弱肉强食的圈子里,这样的性格是不相宜的。苏晏的天性也是这样。当年我太小,只能眼睁睁母亲吃亏、难过,夜半偷偷垂泪,无可奈何,直到她为此熬干心力,油尽灯枯……我深怕苏晏也这样。我看顾苏晏,也是看顾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