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苏晏家所在的小镇大概是下午茶时间。
厉建国轻装从简。只有一个司机和一个随身旅行箱。
把司机和车留在镇上。
自己拖着箱子,跟着地图信步往前走。不时停下来向当地人打听。苏晏家在当地颇负盛名。大家看他一副东方面孔,又听闻是苏家少爷的朋友,都很热心地为他指路。
日落时,厉建国看到了苏家别墅的房顶。
夕阳温柔的余晖洒落在大片大片的落地窗上,反射出琥珀色甜蜜的暖光。
厉建国停下脚步。
在这暖光中拨通苏晏的电话。
“晏晏?”
“阿国哥哥?今天怎么这么早呀?”
“来给你惊喜。”
“诶?什么?”
“那天宴会上不是说了吗?要给你一个惊喜。”
“哇哦!真的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是什么是什么?”
“嗯……你家的房子在上坡上,白墙、尖顶,有很多落地窗,是吗?”
“是没错,但你怎么……”苏晏像是猜到什么,语气动摇起来。
“我在你家门外。”厉建国的回答迅速、柔和而且坚定。
“你……”
“晏晏,开门,我就在你家门外。”
房子里立刻传来话语的喧嚣。
然后是吧嗒吧嗒的奔跑声。
门被“吱呀”地被拉开。
紧接着是沙拉沙拉趟过草地的声响。
——许久以后厉建国想起这一天,总觉得这些声音不该听得这样分明。
然而当天的记忆又不像假的。
也或者苏晏的脚步在他听来本就该比别人听得分明——毕竟那每一小步,都要踩在他的心尖上。
然后爬满蔷薇的白栅栏终于被打开。
他的苏晏从层层叠叠的蔷薇花丛中冒出来。
穿着居家的休闲服。罩一件白色的毛绒外套。散着头发。蓬松的闲适的。立在及踝高的草地上。像一只蓬松柔软的大兔子。
夕阳在那纤小的身躯上仔仔细细裹一层清澈剔透的蜜糖。把弯起的眉眼和嘴角跳动的小梨涡都点亮。
威风撩动细碎的额发。鼓动衣服的下摆。
苏晏整个人陷在这余晖与夜气织就的温柔中,显得比平时更烂漫无拘也更黏腻绵软,每个细节落在厉建国的眼里都是缠缠绵绵的甜:如花的笑靥是甜的,喘息着起伏的小胸脯是甜的,带着惊愕的流光溢彩的琥珀色眼睛是甜的,就连匆忙中没有来得及穿好歪歪扭扭的小靴子都是甜的。
厉建国以为就算上帝翻遍他整个天堂,也再拿不出一个比这更明媚的天使了。
他颇为自傲。
笃定这个画面会深深地烙在脑海中,陪他到天荒地老,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直到他的躯体在高温焚烤中化成褐白的灰,每一点零星的粉末上,也必定还映着苏晏的笑。
于是忍不住站定了抬头细细看那属于的孩子。
苏晏也停下脚步,从微微隆起的高坡上向下望。
两双彼此熟悉的眼睛隔空交缠了一刻,忽然双双笑出声来。
厉建国张开手臂:“晏晏,来。”
苏晏就像一只听到主人呼唤的快乐的小狗,撒开腿对着厉建国冲过来。
厉建国一秒后悔:“你别跑。慢一点。小心摔!”
他挂记着苏晏鞋没穿好。
果然苏晏跑着跑着靴子“嗖”地甩掉了——惊得他“啊呀”一声。幸亏厉建国早有防备。赶着两步迎上去。
苏晏炮弹一样撞进怀里。
带着速度、重力势能和青草的香味。
纵然他人小身娇,厉建国还是连退了两三步才站稳,堪堪把他搂稳,还来不及细看,已经被手脚并用地缠住——苏晏凑过来上下左右连蹭了好多下,开口第一句话:
“你味道怎么变了。”
厉建国笑意更浓:“这什么问题,你是狗吗?”
苏晏哼了一声,又嗅嗅:“真的变了……”
厉建国把他往上颠了颠,抱着他往别墅走:“当然变啊,我用宾馆的洗发水沐浴乳嘛……”说着也伏在他脖子旁边闻了闻,“你倒没变?”
苏晏洋洋得意,龇出一口小白牙:“我悄悄地把你浴室里的瓶瓶罐罐全打包带来嘿嘿,”说着又黏上去蹭蹭,“阿国哥哥的味道。”
厉建国心口软得没有办法。
走了两步在地上发现被他甩飞的小靴子。
才想起苏晏脚还光着。
连忙上去要捡。可苏晏像是要长在他身上,环着脖子不愿撒手。
厉建国只得就这么抱着他艰难地往下蹲。单膝跪在地上把他放在腿上,抓过小脚丫来穿鞋。
气温低。
苏晏的脚趾只这一转眼功夫就被冻得冰凉凉的发红。
厉建国捏在手心里暖了一会儿才塞进靴筒里:“怎么连袜子都不穿。”
“着急嘛!”苏晏怕痒,被厉建国两只手笼住脚忍不住咯咯咯地直笑,从厉建国怀里落出来,扶着他的肩膀坐稳,看他给自己穿鞋,看着看着就怔了。
厉建国给他系好鞋带转头发现苏晏睁着溜圆的眼睛迷瞪瞪地死盯着自己的脸瞧,吓一跳,伸手在苏晏眼前摆了摆:“怎么了?”
苏晏耳尖一红。
“嘤”一声扎进他的怀里,勾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耳边悄声说:“阿国哥哥,你今天好帅呀。”
声音毛绒绒的。
每一个音节都是甜。
厉建国心口一酥。
用力把他重新抱起来:“帅就好。没白在镜子前面折腾一个多小时。”
苏晏立刻警惕起来:“这么拼——是不是伯父又要你相亲呀?”——那天偷听厉苛的训话之后,他就时常有这样那样的担心。
“什么跟什么,”厉建国气结,用力揪了一下他的鼻尖,“是为了来见你。”
“真的?”苏晏分明很相信,却故意眨着眼问。
“真的,”厉建国抵住他的额头,直视他的眼睛,“只为来见你。”
这么近的距离,苏晏只撑两秒脸就红透了。
慌慌张张地别开脸,长长的睫毛刷着厉建国的眼睑顺下去,偏头在他脸颊上一个“chu”,向后猛一缩伸手拍拍厉建国的头:“那敢情好,好乖好乖。”
厉建国笑骂一句“三天不打这是要上房揭瓦了?”却没有旁的动作,只是看着他笑,任他在自己的怀里胡乱作妖。
这时苏晏的父母迎出来。
厉建国便放下苏晏,整了整被苏晏蹭乱的外套,被苏晏拽过去接受介绍。
苏晏的母亲和传闻中一样是个阴郁娇柔的病美人。
父亲苏敏学却略略出乎厉建国的意料。
只握手交换一个眼神,厉建国立刻明白:众人口中那个风度翩翩、倾倒万千少女的浊世佳公子,不过是他的画皮。骨子里,他和大抵和厉苛一样,是个杀伐决断手硬心坚的君王。
这也不奇怪。
厉建国转念一想:这些年,他在国外陪妻女疗养,许多生意全靠遥控,苏家却丝毫未露颓势——这其中手腕,即便厉苛本人,也未必就敢夸口一定及得上。
然而自己还盘算着为苏晏的利益与这样的人商谈。
简直与虎谋皮……
……厉建国手心全是汗。
苏晏却全未察觉。
只是叽叽喳喳地张罗着让人给厉建国上茶点,又要他留宿。
礼节性地客气一番后顺利转入安排房间环节。
管家上来询问意见。苏敏学正沉吟。苏晏语惊四座:阿国哥哥和我一起睡就好啦。
瞬间四五双眼睛都转过去看他。
管家犹疑:这……不太礼貌吧……
苏晏却不觉有异:诶?怎么会?阿国哥哥又不是外人——我们总挤一个被窝早习惯了。
空气一秒安静。
结果,厉建国不得不提前开始和苏敏学单对单。
措手不及。
整一个赶鸭子上架。
书房门一关,脑子里一片空白。事先准备好谈判策略早不知飞到哪个西天。背后的白毛汗浸透贴肉的衣物。
苏敏学亲手为他斟茶。示意他对面的沙发。
厉建国脑内一会是鸿门宴,一会是单刀赴会。自知这样下去必定露怯,索性先声夺人,开门见山:“苏伯父,我对苏晏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想借苏晏敲苏家的门……”
“那你来做什么?”苏敏学微笑着问——他的漂亮的丹凤眼躲在眼镜片后面,看不清眸底有没有笑意,但只是嘴角这么轻轻一勾,厉建国立刻理解当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名门闺秀为他魂牵梦萦神不守舍。
气势平白就矮下一截:“我……就是来看看苏晏。”
然而苏敏学并不打算放过他:“哦,寒假统共一个半月,你让苏晏在家里住俩礼拜不够,还特地追过来?”眉梢一扬,句尾一挑。
厉建国心脏差停跳:“只、只是顺路……”
“怎么,苏晏在自己家你也不放心?”苏敏学紧追不舍。
厉建国瞠目结舌:“不,我没这个意思,就是……”
苏敏学迎头痛击:“苏晏叫你厉爸爸?”
厉建国直接被打入僵直状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苏敏学脸上的笑意更浓:“你坐吧,别紧张,我也就问问。如果真觉得有什么,还能让你进这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