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仆妇们叫他“凌先生”。
厉建国先是跟着这么叫,后来关系好了,就叫他“凌叔”。
从厉建国记事起,他就被困在厉苛的私宅——那时他还很年轻,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非常好看。待厉建国的母亲过世之后,他就被搬到主宅里,到现在少说也有快二十年了。小时候厉建国总以为他和别人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失了。可这么多年,厉苛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竟始终稳坐钓鱼台。
厉苛喜不喜欢他权且不论,对他的占有欲和控制欲的确强到变态的地步。
据说有一次——大概五六年前,厉建国还上小学——在某个酒会上,厉苛一个亲信喝高了,仗着酒劲硬拉他的手,说凌先生,你别老端着,给老大甩脸子。他可喜欢你呢。那么个人,在外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谁见了他不是跟个畏猫鼠似的,在你面前就成了个孙子!你还不知足?别的那起小玩意儿,哪个不是任我们想要就要了,就只你,连油星子都不让沾一沾,可是把你放在心尖上了……
凌先生就笑了。
慢慢把上衣扣子解开,露出布满斑驳痕迹的雪白皮肉。把□□上新鲜的伤痕指给他:把人放在心尖上,就对他做这个?
亲信眼都看直了。
那天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看到这亲信——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凌先生也足足消失了半年。
再出现时,被救护车直接送进ICU。
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随便和凌先生说话了。
就连厉建国,从小被他带大,算得是半个儿子,个头蹿过一百零之后,也成了厉苛严防死守的对象,日常会主宅探视,多和他呆一会儿,厉苛都要黑脸。
这样的凌先生,很能够左右厉苛的情绪,并且是世界上有且仅有的一个能改变厉苛决定的人——无论是公司的高层,还是家里的执事人等,只要在厉苛手下办事的都知道,把什么事儿搞砸了,在厉苛那里交代不过去,赶紧曲线救国地找凌先生。
凌先生固然总表示“厉苛的事情我怎么做得了主”、“我就是一个卖屁股的,我哪说得动他”,可只要他点了头,事情总归就还有救。
而凌先生心软,虽然开头照例是推脱不允,但多磨一磨,多半会松口。
厉建国这次回来,就是指望先去找他,由他保着去见厉苛。
可他一病,非但自己没了□□,厉苛的暴脾气也没了安全阀……
……一见面会是怎样的血腥?
厉建国简直不敢想。
然而这一劫肯定躲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死早操生。也只有硬着头皮往病房里走。
按指引来到vip加护,果然看到凌先生横在病床上,苍白憔悴,身上横七竖八地插着各种仪器、药物和营养液。厉苛就坐在病床边,握着他的手——显然是连续熬夜,胡茬眼袋黑眼圈全出来,头发蓬乱,眼底都是红的。
厉苛一贯注意形象,并且有点轻微洁癖。每天要洗两次澡。西装领带一丝不苟,皮鞋必须锃亮能反光,一点灰都不能有。厉建国鲜少见他这样失魂落魄的时候,不由愣住。
在病房门口站了一刻,才深呼吸平心定气走过去:“爸。”
厉苛的目光一直盯在凌先生脸上,仿佛眼珠不能转动一般。厉建国又叫了一声,他才发现有人来了,一点点艰涩地转过来——活像一个关节没上油的旧木偶。然后他对着厉建国的脸望了一阵,猛地回魂般活泛起来:“操,你小子还知道回来?”
抬脚刚要踹。
就听病床上很轻很虚弱地一声:“厉苛。”
厉苛的腿就悬在半空。
继而轻盈且迅速地放下,扑到床前:“小远,吵醒你了?你有没有不舒服?哪里痛?要不要喝水?”身手之迅捷,姿态之狗腿,简直宛如被另外的人灵魂附体。
厉建国没眼看。
微微偏过头。
凌先生被喂了水,又被厉苛紧张兮兮地叫来的护士上下看了一圈,确认一切都好,才又开口:“你别凶孩子。”
厉苛天大的脾气这时候也不敢说不好。就表示带厉建国出去说话。
凌先生微微摇头:“就在这里。”
厉苛脸憋得青里发黑,然而也没有办法,只得耐下性子,尽量表现出和颜悦色的姿态。
……其实看上去比发火更可怕。
但最少不会暴起伤人。
厉建国连忙把这次出国工作的成果拣紧要和估摸厉苛会想听的向他汇报,又顺势给他看了和苏敏学的合作协议——后者显然尤其让厉苛满意,肃杀的脸上竟露出久违的笑容,上手拍厉建国的肩膀,说阿国可以啊,放长线,钓大鱼,你比你爸还能忍。
厉建国一背冷汗,支支吾吾地陪着笑,心想着事儿总算混过去了。
这时听到凌先生气若游丝的声音:厉苛出去,我和阿国说话。
这种时候厉苛是拗不过他的。
虽然从头到脚都散发黑气,还是耐着性子说“那我就在外面,有事按铃叫我”,转身带上门。
“凌叔?”厉建国不明就里,“您找我是……”
“等我歇一下……”凌先生说,声音很虚弱,眼皮直往下坠。
厉建国就不敢再说话了。
房间里很安静,不知过了多久,凌先生终于开口:“你是去,看苏晏?”——眼都没睁开。
“啊,凌叔连你也知道了……”厉建国有点慌。
凌先生没回答。只是勾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
厉建国一愣,斟酌着说:“他回家。我不放心,跟着去看看。”
“结果呢。”
“比我想的要好得多。父母都通情达理。”厉建国如实回答。
“所以,”凌先生还是没睁眼,却又笑一下,“接近他,不是,为了苏家。”
厉建国背后一凛。
寻思片刻还是诚实回答:“不是。我就是单纯觉得这孩子很可怜,又可爱,正好之前有缘认识,现在又同班,想多照顾他一点——和苏先生的合作,是对方主动提的。”
凌先生听完点头:“那就好。否则,和你妈,没法交代。”
厉建国梗住了。
——和外界想象的争风吃醋相反,凌先生和厉建国的母亲元小姐的关系意外的好。大概同样身为厉苛的受害者,天然地同仇敌忾的立场,并且本质上来说,两个都是善良又柔软的人。
元小姐还在世时,三番几次想要帮忙凌先生脱离厉苛的掌控——假作吃醋逼宫也好,趁厉苛不在时私下营救也好——都没有成功。后来身体日渐虚弱,自身难保,也就再无可奈何。
凌先生自杀了一次。
被救回来之后就认命了。听闻是在ICU里正好和彼时急病入院的元小姐相遇,被委托看顾厉建国。
厉建国不知道是否属实。
只是母亲过世后,但凡厉苛的行径脱离了“教育”的范畴进入“单方面发泄情绪”的领域,挺身而出保护厉建国的,总是凌先生。
厉建国以为,自己到现在还没有成为父亲一样的人,除了挂念亡母无法忘怀、及时遇见了苏晏,凌先生也该算是功不可没。
“凌叔你放心,”厉建国答得很郑重,“我答应过母亲的事,我必然做到的。”——母亲临终前反反复复地对他说,千万不要变成你爸爸这样的人,厉建国又怎么会不记在心上。
“厉苛不知道?”凌先生又问。
“不知道。要他知道我为这么毫无收益的事情满天撒钱还不把我的腿打折了?——哦不对,知道他也理解不了。”厉建国苦笑,“他就俩思路,觉得我要么贪苏家的钱和人脉,要么想把苏晏拐到床上去……”
凌先生笑出声。继而马上咳起来。厉建国赶紧过去给他顺气。
厉苛听到动静手忙脚乱地开门要进来。被凌先生一个眼神瞪回去了。
凌先生住了咳,挑眼看厉建国:“没拐?”
就算现在,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的。这样看人的时候,格外锐利又有风情,仿佛能洞穿人心。
厉建国想到最近和苏晏挤一个被窝的事,顿时红了脸:“没有的事,闹着玩的。”想想又说,“就是怕我爸想多,才和他说为了傍苏家方便办事——他还指望我多整死几个老婆多吞几份嫁妆给厉家光耀门楣呢。上赶着不就把谭家的女儿给我塞来了吗。我可不敢让他以为苏晏能坏了这好事。”
厉苛最是吃老婆本的行家。
厉建国的母亲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其余各类情人、女友被吃空的少说还有三四个。女人们穷尽一生书写他的辉煌,用真心和眼泪为他铺平一条康庄大道,让他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
厉苛颇以为荣。从小就教导厉建国不要放过任何有钱教养好善良有真心的大小姐。
凌先生的眼睛又疲沓地闭上。
半晌来一句:“他要是,让你吃苏晏呢?”
“啊?这怎么可……”厉建国眉梢一抬,下意识反驳,话未说完忽然“啊!”地醒悟过来:苏家百年基业,只有苏晏这么一个健康的继承人,他又一副不禁世事的模样,全心全意地依赖和信任厉建国——除了是个男的之外,可不就是厉苛心目中教科书般需要被先控制、再掠夺、最后赏赐般地给一点温情吊着命的“大小姐模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