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动声色地拿起纸巾,摁在了袖子上,红色的液体顿时沁透了雪白的纸巾。
芬妮丝毫没有注意我这边的情况,已经陷入了回忆中:“一年的时间,我以为他是喜欢我的。没想到他变成有钱人之后却彻底忘了我这个灰姑娘。哦不,“她神色蓦地一变,鲜红的唇勾出无比讽刺的笑意,”我还不够格说是灰姑娘,毕竟我只是个十二岁就开始接客的妓|女而已。”
我摁在右手上的左手在桌下将自己的手腕扣的紧紧的:“他怎么就变成了有钱人?”我顿了顿,瞪大了眼睛开玩笑道:“难道他中了奖不成?”
芬妮冷哼一声,鄙夷之情显而易见:“有个有钱的爹也算是上辈子中了奖了。”
我哑然无语,许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后来找过他吗。”
她斜眼看我:“找什么找?都是我自己作孽送的消息让人把他找回去,我还以为他会念旧情,回来娶我,谁知道人家转头就忘了我?”
——都是我自己作孽送的消息让人把他找回去。
“那你……你怎么知道该让谁找他回去?”
这话的打探和窥秘意味太过明显,她突然抬头,眯起眼看着我。我只是耸耸肩,低头继续吃东西,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理直气壮道:“小孩子好奇心都是这么重,但是我是个绅士,你要是不想说就算了。”
她突然轻笑一声,伸手过来就要揉我的头发,我刹那往后一躲:“你别弄乱了我的发型!”
芬妮听见我这话,显然放下了所有的怀疑,笑话我道:“小男孩。”
“我还有四岁就成年了!”
“那你现在也只是个小男孩而已。你还挺可爱的,我看你第一眼就觉得很亲切……跟他有点像。跟你说这些,其实也无所谓吧……”
我瞥她一眼,再不反驳。
“……我去中国玩的时候,见过他父亲,他们俩长得太像了。”
其实二十年的时间下来,什么都没变。
只是二十年前的我,什么都没看清。
我不再说话,她仍旧在絮絮叨叨说着,似乎想把这二十年来都没有说过的话倒出来一般,我却再也听不进去。我迅速地将盘中的食物塞进腹中,随后起身猛地站了起来,往外大步走了去,身后芬妮的呼喊被远远抛在身后。
我居然从来不曾怀疑。
顾家虽然是黑道世家,却只是盘亘在东南亚而已,它的爪牙远远还不能触及欧洲,信息网更不可能覆盖到这个岛国。我的生母辛辛苦苦跑到英国生下我,想必也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呆在顾家信息网百密一疏的地方,由两个慈善的老人领养我,就这样平凡一生。
而让我的整个人生都逆转的,却是我曾经最重视的人之一。我却到前世生命已尽才知道,这个人的笑容是假的、这个人的任性是假的、她向我讨要的宠爱是假的,向我展示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
我曾以为她的单亲母亲坚强而独立,却到现在才知道,这也是假的。
到头来,唯一是真的的东西,却是医院那张薄薄的DNA血缘证明,是这个我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枷锁。
从头到尾被骗的团团转、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我,当真不啻为一个笑话。
第10章 第十章
容家的私人飞机第二日起飞,我在飞机上迷迷糊糊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却已经在回容家的车上了。
容世卿坐在我旁边,手中拿着一本财经杂志正在看。面上的线条虽然利落,此时看上去却并不柔和。
我坐了起来,身上的毯子滑落到腿上。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了他拿在手中正在看的那文章配图。
后槽牙不自觉就有些咬紧。
我此刻无比痛恨于这具躯体良好的视力,即使中间几乎隔了一米的距离,我却仍然能够清晰无误地,将那张照片上的两张脸分辨出来。
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也许是出于逃避,我并没有去搜寻过有关顾家的消息,从前的一切我都暗示自己放弃,只当不曾记起也从不曾经历,也许我真的只是容家的小少爷,经历了一场绑架之后多出来了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
看到这张照片,我才发觉骨子中对于夕日的记忆原来如此熟悉,并不是简单愚蠢的心理暗示就能抹杀了的。
只是如今回了大陆,顾家容家虽然黑白两道不常往来,但是大大小小的交集总会有一些。从前我不喜欢抛头露面,这两个人却是精于同人交际,左右逢源,一心想要改革顾家,抱负极大,称得上是野心家,以后……只怕是没避开。
“父亲,还有吗?”我指了指他手中的杂志。
容世卿看我一眼,从一旁随手拿了另外一本递给我,动作行云流水自然无比,并不过问其他,仍旧低头看自己的。
我伸手接过他递来的杂志。封面上,一对面容相似度极高的龙凤胎,并肩而坐,相似的面容上是几乎无二的自信与笃定。他们面前放着话筒,一身正式的西装,这么多年倒是也耳濡目染浸泡出来了一些凌人的气势。
标题——顾家改革第一关,股东洗牌?
顾氏的制度和运营已经十分完善了,况且其中股东势力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从前就知道这两个孩子极有野心,确实现在才知道,他们居然也如此愚蠢。
把股东重新洗牌无异于将顾氏的权力重新分配,夺人钱财杀人父母,这做的是把人得罪彻底的事情,在当初提出来的时候必然会遭遇到不小的阻力,顾家这些人又不是吃素的,怎么能容忍的了被人这样欺负到头上?这样的改革方案,居然还有开新闻发布会公之于众的一天?
难道是还没有遇到反弹吗?
车内冷气很足,我穿着短袖的上衣,方才冷气扫到了我,不觉胳膊上一阵清凉,打了个寒颤。
我思维突然一滞,心顿时猛地一沉,只觉周身寒气逼人。
在大陆,这正是艳阳高照的八月,大陆许多城市正要迈入一年中最热的火炉阶段,人们躲在有冷气的房子中足不出户。
但是在我“成为”容家小少爷之前,我分明穿着一件栗色的毛衣,正坐在开着暖气的顾家主宅一楼。那个时候,不过才傍晚时分,天却已经全黑。我在宅中等他们回来吃饭,却等来主宅外头围着的整整一圈的叛徒,他们个个都戴了手套,黑洞洞的枪口让我成为方圆十米范围中唯一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那个时候,我手中杂志上封面照片中的这两人,身上裹着风衣,抖落了一身的雪之后才进门,我还记得他们脚底的学在顾家温暖的大厅中瞬间熔化,在光可鉴人的地面上留下两串潮湿而肮脏的脚印,步履沉重坚定却带着无法回头的决绝。而现在,他们穿着西装西裙,微笑地看着镜头的方向。
分明不是一个季节。时间已经过去了超过半年。
后脑头皮随着心跳的频率传来一阵一阵的抽搐,我面无表情放下手中的杂志,将身上的毯子拉到了脖子上,闭着眼装睡。
眼前一片漆黑之后,才发现我自己的心跳怦然如同雷响。
混乱之中发现自己成了容家小少爷的时候,我满心都在如何接受这个事实,或者尝试从这个几乎不可能是现实的梦境中醒来,却完全忽略了其他的问题。我甚至心存侥幸,在最初接受这个事实的一个月当中,期待能看到有关顾家此时已经上下大乱,这两个人腹背受敌自顾不暇的消息。
我日日浏览网页,忍住冲动不去搜索有关顾家的消息,却看不到任何有关顾家的大消息。就连顾家家主身亡这样的重大事件,鼻子比狗还灵的记着居然一点都没有捕捉到任何风影。
那几天下来,我整个人几乎都蒙了,忍不住胡思乱想难道这还是一场梦境?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如同当头棒喝一般清醒过来。
这一切都是真的,我只是忽略了时间而已。
顾石、顾玉提出这样的改革方案,想必最初不是没有遇到阻碍,而是半年时间过去,已经排除阻碍……所以如今,才能从新闻媒体这里看到他们正式发布的消息。
我慢慢沉下呼吸,心跳也不再那么猛烈。
顾家中有不少人十分固执,尤其保护自己所有的那一份权力和既得利益。顾石、顾玉跟了我十年,他们的深浅如何我还是知道的。半年的时间……根不就不够他们拜托这些权力面前如同丧家犬的人。
以他们的能力,很可能最终偷鸡不成蚀把米。
并且黑道上顾家已是大家,外姓者根本无法插手。
我皱了皱眉,有些烦躁地挪了一下身体,从椅背上滑向了一边,额头轻轻靠在车窗玻璃上。身上的毯子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滑了下去,脖子暴露在冷气中,我无意识地缩了缩,刚准备伸手把毯子拉上来,一旁一直看杂志的人却突然把手伸了过来,将我滑到胸前的毯子轻轻拎了上来,盖在我的肩头。他的指间微凉,擦过颈侧的皮肤的时候,顿时惹出一些细细的疙瘩。
我的脊柱刹那一僵,心中虽然意外且疑惑,却不由自主轻轻秉住了呼吸,他收回手之后许久,我才慢慢放下提着的气。